烟卷笔墨
俞平伯的老友顾颉刚,1954年8月,举家自沪迁京,即住在东城区干面胡同,离俞平伯所住的老君堂(后改名北竹竿胡同)并不大远。搬家之事尚未忙完,也不得不应命参加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之运动。
众所周知,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是以他与顾颉刚讨论《红楼梦》的通信为主干,才编写起来的,只是此后顾颉刚便很少研究《红楼梦》了。《红楼梦辨》的序还是顾颉刚写的。
顾颉刚在举家北迁之前夕,于苏州来青阁购得顾禄所著的《桐桥倚棹录》,是部专门记述苏州虎丘山塘一带风土人情之书,很有价值,而已成孤本。1961年,顾颉刚将此孤本两册,出示于俞平伯。一读之下,俞平伯感受颇深,得益亦多,勾起了他幼年时苏州往事之回忆且不说,书中卷十一《工作》,于虎丘当时塑真,即俗呼“捏相”一则,叙述详细而生动,一下子又勾起了俞平伯对《红楼梦》中薛蟠去虎丘捏了相带回荣国府,妹妹对百物土宜均不感兴趣,唯独对他哥哥的这捏相看得频频含笑,评为得神等之描写的联想,深感这部《桐桥倚棹录》之不凡,竟一气为之题了十八首七绝,还作了序,即总题之曰《题顾颉刚藏〈桐桥倚棹录〉兼感吴下旧悰并序》。序云:
著者顾禄字总之,一字铁卿,苏州吴县人。是书刊于清道光二十二年壬寅,以十余年后苏地即遭兵燹,故传世极稀,亦未见著录。其名“桐桥倚棹”者,桐桥一名胜安桥,在山塘,跨桐溪,兼采唐人诗句“春风倚棹阖闾城”也。顾氏别有《清嘉录》,纪吴中岁时风俗。此书则略仿虎丘旧志之例,专记山塘一带之山水、名胜、寺院、祠宇、第宅、古迹等凡十二卷。其卷十至十二,备记市廛、工作、舟楫、园圃、市荡、药产、田畴,多有关人民生计,堪补志乘所未详,固不仅以孤本见珍也。顷荷颉刚兄惠示,并嘱为题句。暇日披寻,辄漫永俚言,以尘诸友笑睐云尔。时夏历辛丑岁秋八月也。古槐居士平伯识于京华东城寓斋。
这寥寥数语,却已将顾禄其人其书,及其精华所在,均已简明铺陈,行文之精练与畅适,诚属佳构。十八首诗中,首首均有注释,所以单订成册,亦颇可观。今选录其中第九首并注文如下:
物玩虽微亦化工,苏州巧手最玲珑。潇湘陨涕蘅芜笑,都在传神阿堵中。
(注:《红楼梦》其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说到薛蟠从苏归,携来虎丘诸玩具,如“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的小小子”、“沙子灯”,俱见本书第十一、十二两卷中,可作补注材料。《石头记》又云:“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看了一看,又看他哥哥,不禁笑了起来。”虽着墨无多,而彼时山塘工匠传真之妙,手艺之精,俱不待言而可知矣。)
俞平伯真是位大红学家,读“红”之细,研“红”之深,实非一般人之可比。他小时候虽长住苏州城里,但很少出游,而且当时虎丘一带这捏相之精湛技艺已失传绝迹。未见《桐桥倚棹录》此则记载之前,或以为《红楼梦》书中所写乃夸饰之词,得此一证,非常明确,此等处却以实写为多。
俞平伯就是这样事事认真,老友出示珍本嘱题,自然额外认真,要不是认真细读此书,要不是研“红”之深,是写不出这样具有学术价值的精彩诗句来的。其余十七首,亦在在有妙语,注文多具真情实感,在此恕不一一引录。
当时正值“自然灾害”困难年,俞平伯虽被评为一级研究员,基本的物资供应也一样成问题。那年头儿已在流行浮肿病,在一些从事医疗卫生工作的人民代表、政协委员提了提案,指出国人历来不能或缺菽类的提案之后,对高级知识分子,开始有一些照顾,予以一些“特殊供应”。当时民间或戏称之为“糖豆干部”与“蛋肉干部”等,就是在一般百姓供应之外,对高级知识分子额外再加发一些糖票与豆制品票;更高一级的,则在糖豆之外还加发蛋票与肉票。俞平伯与家父幸而都属这更高一级。当然,此上之高干尚有更特殊的,吾辈不知其详,姑不论之。在“蛋肉干部”这一档次的,凭票或凭特供卡、本之类,尚有“高级烟”的供应,俞平伯之烟瘾甚大,按规定所供尚嫌不足,而家父烟量较小,尚有富余,每可“接济”于他,至今笔者手边尚保存着不少短信或明信片,是俞平伯写给家父的,内容无多,一般问候之余,主要是来求索香烟的,在兹不妨选录一二,以见当时困难年生活之一斑:
伯翁:近日起居如何,为念!昨日中夜忽得短篇亦颇自喜,然不足为外人道也,另纸录博一笑。弟连日赴所,亦殊鹿鹿。本月烟卷,尊处如不用,弟拟购一条,可否,祈酌。琐渎并歉!匆候
近安弟平 顿首
俞平伯来信概不写年份,有时竟连月日也不写,此即其一,但有“烟卷”之事,则必在困难年无疑。
伯祥吾兄:又多日未晤,天气渐寒起居如何,为念。本月香烟未识尊处有敷余否?如有盼为留存,当备款往取。《文成公主·远行》一折,工谱已脱稿,日后有机会,当为演奏俟正。匆上,候
近安弟平 顿首 十一,三,夕
此信当比前信稍晚。
伯祥吾兄:新岁以来维起居佳胜。世兄来寓携致烟卷感荷感荷,款若干迟当奉缴。奉访未值为怅。有暇再趋诣。天气寒甚不及一月即交春,阳和在望矣。诸维
珍重,不一弟平 顿首 十二日
此信已与前信跨年,“十二日”当系元月。
伯祥吾兄:日前茶集,弟畏寒未能往,闻有钱宝琮先生参加。元善兄顷当已赴西安矣。弟以近患重伤风,今日闻所中(或系科学院)在“首都”有干部大会,亦未克出席,不知兄得到通知否?一月份烟卷如有可以为弟存留者,乞为留一(牌子不拘)条,至荷至荷!年岁匆匆,又届岁除。维
起居珍宜,不一弟平 顿首 十二,二八
要不是困难年,何必要为烟卷之事形诸笔墨?今日年轻人读此,要是不加诠释,定为费解。笔者当年年轻,时为递送烟卷飞跨双轮。今日回思,岂不可谓一段“烟卷笔墨”之小小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