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狐”记
1971年秋,我在河南潢川干校经过反复的审查、批判,被宣布解放,随即派往附近的桃林公社新桥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新桥大队地处大别山北麓的丘陵地带,在潢川、商城、固始三县交界处,有的村子“鸡叫闻三县”。这个地方虽然已经解放二十多年,仍然不通公路,可以说是相当闭塞。几个上过中学的青年人在乡里就算是凤毛麟角的人才,下放干部带去的半导体收音机,更是稀罕物件,大人小孩都围着转。
这样的地方,缺医少药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事。乡里只有一位初中毕业后上了几天训练班的“赤脚医生”。到最近的公社卫生院要步行18里路,到县城医院则要70里路。所以,我这个下放干部只好凭自己的一点卫生常识,帮乡亲们解决一点能够解决的病痛。时间一久,居然树立了威信,有了点小名气。
有一天,邻村的一个队干部来找我,问我能不能赶狐狸精。我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呆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这位生产队干部被我这样一看有些紧张,可能是怕我抓他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赶紧声明他不是迷信,而是他们村里真有一个人被狐狸精迷住了。
我却来了兴趣,请他坐下喝碗水,慢慢说。他说,村子里有个30岁的男子,8年前在睡梦中梦见一位青年女子,自称家住在山东××府,姓甚名谁(府名和姓名我现在忘记了),同他一起睡觉,醒来发现已经遗精。以后,这女子几乎天天晚上都来。弄得这个男子面黄肌瘦,白天无精打采,但又无法摆脱。
我问:他结婚没有?回答是:三年前娶了妻子,但是狐狸精还是照样来。他的妻子对他也很不满意。
这样的事,我过去只在《聊斋志异》之类的笔记小说中见过,总以为是古人凭空编造出来,假托鬼神,以讽喻世情,想不到生活中真会有这样的事。作为无神论者,我自然不相信有狐狸精这样的东西;但是面前那老实的生产队干部也不是会吹牛扯谎的人;事都没听说过,解决的办法更是无从谈起。我只好用一下缓兵之计,说让我想想。
所谓想,实际上还是从调查研究入手。我找了几位大队干部,问他们是不是真有其事。他们都说真有这么一个农民。我又问:有别人看见过这狐狸精吗?他们说,事情都是那农民自己说的,别人并没有看见。这样一说,把我原来怀疑这农民是因为偷情的事被别人察觉,于是编出一套假话来遮盖的猜测打破了。
我又问:这地区过去是否有过这样的事。他们说,有。就在二三十里路外有个村子里,有位老太太,也是被狐狸迷了多年。不过,那是个男狐狸。
我又问:为什么我来了几个月,过去没听说过。他们说,这样的事谁敢对上面来的干部说,而且也不光彩,现在看你能行医,农民对医生称呼先生,简称就是“先”,对你也是这样称呼。“先”“仙”同音,多少有点“仙气”,你又是中央机关来的,他们想大概可以镇得住狐狸,才来找你。
我把情况综合起来就想到,蒲松龄等人的笔记小说原来并不是凭空捏造。梦遗在年轻人中是常有的现象。人们由于愚昧,不能做出科学的解释,有的人就会朝鬼神狐狸方面去想象。这种想象反过来又会加强神经活动中的某种定式,使患者越发不能摆脱。而且,越是害怕很可能越摆脱不了。一些笔记小说,正是依据这一类事情的传说加工而成的。
我又想到,我虽然没有在这个地区看到过狐狸,黄鼠狼却是常见的。有一次,一只黄鼠狼甚至爬到我的帐顶,在那里吃掉了一条蛇,留下一堆蛇骨。这也是很能诱发人们的某种想象力的。
既然鬼狐故事在生活中有点依据,那么驱狐降妖的情节是不是在生活中也有依据呢?我想,可能也有一点,这就是心理作用。病人相信法师,心里先就安定了,如果再有一点镇静安神的药物,就有可能奏效。
于是,我也想来试一试,为这位受了8年折磨的农民减轻一点痛苦。当然,我不能装神弄鬼,对这样的人进行无神论教育大概也不可能马上见效。我手里也没有什么安神的药。而这件事必须一举成功。第一晚成功了,病人建立了信心,以后就好办;第一晚不成功,就难办了。想了几天,准备了一套就地取材,不花钱,又符合科学规律的方案,我就给病人看病去了。
我见了病人,一副憔悴不振的模样。诊了脉,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观察了他的居住环境,果然不出我所料:室内起灶,极小的纸糊窗户。
我给病人扎了三阴交等几个穴位。目的是调节神经系统,起镇静安神固肾的作用。嘱咐病人自己去割一些艾草(附近有野生的),煎两大桶水,晚上把双脚泡在热水中,水凉了再加热水,泡半小时,再睡觉。又嘱咐他晚上不要在室内生火,把门窗全部打开,睡觉时不准用被子蒙头。病人和他的家属都一一应承。我笑着说,今天晚上不会来了,明天你自己到大队去找我。
说老实话,我当时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等到第二天上午,病人夫妻一起赶来,千恩万谢,才一块石头落地。又给他扎了针,嘱咐他如法炮制,连续七天才能断根。以后,这个农民的身体果然一天天好起来了。我也威信大增,老百姓说,到底邪不压正,狐狸精也怕共产党。
其实,我的办法无非是让病人通过泡脚使血液下流,造成轻度脑贫血,容易安睡;使空气流通(病人愈害怕,睡觉时必然愈用被子捂头,愈捂就愈是处在污浊的空气中,愈容易做梦)而已。更重要的是党在群众中有崇高的威信,所以他才会相信我这个“蒙古大夫”,言听计从,心理平静。
赶了一回“狐狸精”,使我自己也增长了不少见识。
(《龙门阵》199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