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汉书·匈奴传下》 卷九四
呼韩邪单于归庭数月,罢兵使各归故地,乃收其兄呼屠吾斯在民间者立为左谷蠡王,使人告右贤贵人,欲令杀右贤王。
其冬(宣帝神爵四年,前五八年),都隆奇与右贤王共立日逐王薄胥堂为屠耆单于,发兵数万人东袭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兵败走,屠耆单于还,以其长子都涂吾西为左谷蠡王,少子姑瞀楼头1为右谷蠡王,留居单于庭。2
1.师古曰:“瞀音莫构反。”
2.林按:《通鉴》胡注谓“屠耆使二子守单于庭,而身西还也”。
明年(五凤元年,前五七年)秋,屠耆单于使日逐王先贤掸兄右奥鞬王1与2乌藉都尉各二万骑,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是时,西方呼揭王3来与唯犁当户谋,共谗右贤王,言欲自立为乌藉单于。屠耆单于杀右贤王父子,后知其冤,复杀唯犁当户。于是呼揭王恐,遂畔去,自立为呼揭单于。右奥鞬王闻之,即自立为车犁单于。乌藉都尉亦自立为乌藉单于。凡五单于。屠耆单于自将兵东击车犁单于,使都隆奇击乌藉。乌藉、车犁皆败,西北走,与呼揭单于兵合为四万人。乌藉、呼揭皆去单于号,共并力尊辅车犁单于。屠耆单于闻之,使左大将、都尉将四万骑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自将四万骑西击车犁单于。车犁单于败,西北走,屠耆单于即引西南,留敦地。4
1.师古曰:“掸音缠。奥音郁。鞬音居言反。”
2.林按:“与”字原误作“为”,兹以意改。
3.师古曰:“揭音丘例反。唯音弋癸反。”
4.师古曰:“音蹋。敦音顿,又音对。”
其明年(五凤二年,前五六年),呼韩邪单于遣其弟右谷蠡王等西袭屠耆单于屯兵,杀略万馀人。屠耆单于闻之,即自将六万骑击呼韩邪单于,行千里,未至嗕姑地,1逢呼韩邪单于兵可四万人,合战。屠耆单于兵败,自杀。都隆奇乃与屠耆少子右谷蠡王姑瞀楼头亡归汉,车犁单于东降呼韩邪单于。
1.师古曰:“嗕音乃谷反。”
呼韩邪单于左大将乌厉屈与父呼遬累乌厉温敦1皆见匈奴乱,率其众数万人南降汉。封乌厉屈为新城侯,乌厉温敦为义阳侯。2是时李陵子复立乌藉都尉为单于,呼韩邪单于捕斩之,遂复都单于庭,然众裁数万人。屠耆单于从弟休旬王将所主五六百骑,击杀左大且渠,并其兵,至右地,自立为闰振单于,在西边。其后,呼韩邪单于兄左贤王呼屠吾斯亦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在东边。
1.师古曰:“呼遬累者,其官号也。遬,古速字也。累音力追反。”
2.林按:《通鉴考异》云“《宣纪》‘匈奴呼遬累单于率众来降’,《功臣表》‘信成侯王定以匈奴乌桓屠蓦单于子左大将军率众来降’、‘义阳侯厉温敦以匈奴摢连累单于率众降’,即此为乌厉屈与乌厉温敦也。但屈、 未尝为单于。或降时自称单于,或《纪》、《表》误”。
其后二年(五凤四年,前五四年),闰振单于率其众东击郅支单于。郅支单于与战,杀之,并其兵,遂进攻呼韩邪。呼韩邪破,其兵走,郅支都单于庭。
呼韩邪之败也,左伊秩訾王为呼韩邪计,劝令称臣入朝事汉,从汉求助,如此匈奴乃定。呼韩邪议问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气力而下服役,1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战死,壮士所有也。2今兄弟争国,不在兄则在弟,虽死犹有威名,子孙常长诸国。3汉虽强,犹不能兼并匈奴,奈何乱先古之制,臣事于汉,卑辱先单于,4为诸国所笑!虽如是而安,何以复长百蛮!”左伊秩訾曰:“不然。强弱有时,今汉方盛,乌孙城郭诸国5皆为臣妾。自且鞮侯单于以来,匈奴日削,不能取复,6虽屈强于此,7未尝一日安也。今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计何以过此!”诸大人相难久之。呼韩邪从其计,引众南近塞,遣子右贤王铢娄渠堂8入侍。郅支单于亦遣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侍。是岁甘露元年(前五三年)。
1.师古曰:“以服役于人为下。”
2.师古曰:“言人皆有此事耳。”
3.师古曰:“为诸国之长帅也。”
4.师古曰:“言忝辱之更令卑下也。”
5.师古曰:“谓西域诸国为城郭而居也。”
6.师古曰:“且音子馀反。复音扶目反。”
7.师古曰:“屈音其勿反。”
8.师古曰:“娄音力于反。”
明年(甘露二年,前五二年),呼韩邪单于款1五原塞, 愿朝三年正月。2汉遣车骑都尉韩昌迎,发过所七郡,3郡二千骑,为陈道上。4
1.师古曰:“款,叩也。”
2.师古曰:“会正旦之朝贺也。”
3.林按:“过所”即“所过”之意。《通鉴》胡注云:“七郡,谓五原、朔方、西河、上郡、北地、冯翊而后至长安也。”
4.师古曰:“所过之郡,每为发兵陈列于道,以为宠卫也。”
单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盭绶,1玉具剑,2佩刀,弓一张,矢四发,3 戟十,4安车一乘,鞍勒一具,5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6锦锈绮縠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礼毕,使使者道单于先行,宿长平。7上自甘泉宿池阳宫。上登长平,诏单于毋谒,8其左右当户之群臣9皆得列观,及诸蛮夷君长、王、侯数万,咸迎于渭桥下,夹道陈。上登渭桥,咸称万岁。单于就邸,留月馀,遣归国。单于自请“愿留居光禄塞下,10有急保汉受降城”。11汉遣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将骑万六千,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12诏忠等留卫单于,助诛不服,又转边谷米糒,13前后三万四千斛,给赡其食。
1.师古曰:“盭,古戾字。戾,草名也。以戾染绶,亦诸侯王之制也。”
2.孟康曰:“摽首镡卫尽用玉为之也。” 师古曰:“镡,剑口旁横出者也。卫,剑鼻也。镡音淫。卫字本作彘,其音同耳。”
3.服虔曰:“发,十二矢也。” 韦昭曰:“射礼三而止,每射四矢,故以十二为一发也。” 师古曰:“发犹今言箭一放两放也。今则以一矢为一放也。”
4.师古曰:“戟,有衣之戟也。 音启。”
5.师古曰:“勒,马辔也。”
6.师古曰:“一称为一袭,犹今人之言一副衣服也。”
7.师古曰:“道读曰导。长平,泾水上坂也,解在《宣纪》。” 林按:“在池阳南,上原之坂有长平观,离长安五十里。”
8.师古曰:“不令拜也。”
9.林按:王念孙谓“臣”字当衍,《宣纪》无(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引)。
10.师古曰:“徐自为所筑者也。” 林按:“《通鉴》胡注谓‘武帝遣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筑亭障列城后,人因谓之光禄塞’。”
11.师古曰:“保,守也。于此自守。”林按:“齐召南谓此即公孙敖所筑者,城在五原郡边界(见殿本附《考证》)。”
12.师古曰:“在朔方窳浑县西北。”
13.师古曰:“糒,干饭也,音备。”
是岁(甘露三年,前五一年),郅支单于亦遣使奉献,汉遇之甚厚。
明年(甘露四年,前五〇年),两单于俱遣使朝献,汉待呼韩邪使有加。
明年(黄龙元年,前四九年),呼韩邪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百 一十袭,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以有屯兵,故不复发骑为送。
始,郅支单于以为呼韩邪降汉,兵弱不能复自还,即引其众西,欲攻定右地。又屠耆单于小弟本侍呼韩邪,亦亡之右地,收两兄1馀兵得数千人,自立为伊利目单于,道逢郅支,合战,郅支杀之,并其兵五万馀人。闻汉出兵谷助呼韩邪,即遂留居右地。自度2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近乌孙,欲与并力,遣使见小昆弥乌就屠。乌就屠见呼韩邪为汉所拥,郅支亡虏,欲攻之以称汉,3乃杀郅支使,持头送都护在所,发八千骑迎郅支。郅支见乌孙兵多,其使又不反,勒兵逢击乌孙,4破之。因北击乌揭,5乌揭降。发其兵西破坚昆,北降丁令,6并三国。数遣兵击乌孙,常胜之。坚昆东去单于庭七千里,南去车师五千里,郅支留都之。
1.林按:《通鉴》胡注谓两兄,屠耆单于与闰振单于也。
2.师古曰:“音徒各反。”
3.师古曰:“称汉朝之意也。称音尺孕反。”
4.师古曰:“以兵逆之,相逢即击,故云逢击。”
5.师古曰:“揭音丘例反。”
6.师古曰:“令音零。”
元帝初即位,呼韩邪单于复上书,言民众困乏。汉诏云中、五原郡转谷二万斛以给焉。1
1.林按:本段事,《通鉴》在夏六月。
郅支单于自以道远,又怨汉拥护呼韩邪,遣使上书求侍子。汉遣谷吉送之,郅支杀吉。1汉不知吉音问,而匈奴降者言“闻瓯脱皆杀之”。2呼韩邪单于使来,汉辄簿责之3甚急。
1.林按:谷吉被杀,《元纪》在初元五年冬十二月,《通鉴》在夏六月。
2.师古曰:“于瓯脱得声问,云杀之。”
3.师古曰:“簿责,以文簿一一责之也。簿音步户反。”
明年(永光元年,前四三年),汉遣车骑都尉韩昌、光禄大夫张猛送呼韩邪单于侍子,求问吉等,因赦其罪,勿令自疑。1昌、猛见单于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闻其大臣多劝单于北归者,2恐北去后难约束,3昌、猛即与为盟约曰:“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有窃盗者,相报,行其诛,偿其物;4有寇,发兵相助。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昌、猛与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5刑白马,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犂挠酒,6以老上单于所破月氏王头为饮器者共饮血盟。昌、猛还奏事,公卿议者以为“单于保塞为藩,虽欲北去,犹不能为危害。昌、猛擅以汉国世世子孙与夷狄诅盟,令单于得以恶言上告于天,羞国家,7伤威重,不可得行。宜遣使往告祠天,与解盟。昌、猛奉使无状,8罪至不道”。上薄其过,9有诏昌、猛以赎论,勿解盟。其后呼韩邪竟北归庭,人众稍稍归之,国中遂定。
1.师古曰:“疑者,疑汉欲讨伐也。”
2.师古曰:“塞下无禽兽,则射猎无所得,又不畏郅支,故欲北归旧处。”
3.师古曰:“不可更共为言要。”
4.师古曰:“汉人为盗于匈奴,匈奴人为盗于汉,皆相告报而诛偿。”
5.师古曰:“诺水即今突厥地诺真水也。”
6.应劭曰:“径路,匈奴宝刀也。金,契金也。留犂,饭匕也。挠,和也。契金著酒中,挠搅饮之。”师古曰:“契,刻;挠,搅也,音呼高反。”
7.师古曰:“羞,辱也。”
8.师古曰:“无状,言无善状。”(“言”原误作“盖”,据殿本改)
9.师古曰:“以其罪过为轻薄。”
郅支既杀使者,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恐见袭击,欲远去。会康居王数为乌孙所困,与诸翕侯计,以为“匈奴大国,乌孙素服属之,今郅支单于困在外,可迎置东边,使合兵取乌孙以立之,1长无匈奴忧矣”。即使使至坚昆通语郅支。郅支素恐,又怨乌孙,闻康居计,大说,2遂与相结,引兵而西。康居亦遣贵人,橐它驴马数千匹,迎郅支。郅支人众中寒道死,3馀财4三千人到康居。5其后,都护甘延寿与副陈汤发兵,即6康居诛斩郅支,语在《延寿》、《汤传》。
1.师古曰:“言与郅支并力共灭乌孙,以其地立郅支,令居之也。”
2.师古曰:“说读曰悦。”
3.师古曰:“中寒,伤于寒也。道死,死于道上也。”
4.师古曰:“财与才同。”
5.林按:本段事,《通鉴》在初元五年(前四四)。
6.师古曰:“即,就也。”
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且惧,上书1言曰:“常愿谒见天子,诚以郅支在西方,恐其与乌孙2俱来击臣,以故未得至汉。今郅支已伏诛,愿入朝见。”
1.林按:《通鉴》,单于上书在建昭五年(前三四年)。
2.林按:沈钦韩谓文当云“康居”,非乌孙(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引)。
竟宁元年(前三三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单于自言:“愿壻汉氏以自亲。”1 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2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议,议者皆以为便;郎中侯应习边事,以为不可许。上问状,应曰:“周、秦以来,匈奴暴桀,寇侵边境,汉兴尤被其害。臣闻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馀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师征伐,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3建塞徼,起亭隧,4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来寇,少所蔽隐,从塞以南,径深山谷,往来差难。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如罢备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圣德广被,天覆匈奴,5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来臣。夫夷狄之情,困则卑顺,强则骄逆,天性然也。前以罢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复罢,二也。中国有礼义之教,刑罚之诛,愚民犹尚犯禁,又况单于能必6其众不犯约哉!三也。自中国尚建关梁以制诸侯,所以绝臣下之觊欲也。7设塞徼,置屯戍,非独为匈奴而已,亦为诸属国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旧逃亡,四也。近西羌保塞,与汉人交通,吏民贪利,侵盗其畜产、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畔,世世不绝。今罢乘塞,则生嫚易分争之渐,8五也。往者从军多没不还者,子孙贫困,一旦亡出,从其亲戚,六也。又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然时有亡出塞者,七也。盗贼桀黠,群辈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则不可制,八也。起塞以来百有馀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9溪谷水门,稍稍平之,卒徒筑治,功费久远,不可胜计。臣恐议者不深虑其终始,欲以壹切省繇戍,10十年之外,百岁之内,卒有它变,障塞破坏,亭隧灭绝,当更发屯缮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复,11九也。如罢戍卒,省候望,单于自以保塞守御,必深德汉,12请求无已。小失其意,则不可测。开夷狄之隙,亏中国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蛮之长策也。”对奏,天子有诏:“勿议罢边塞事。”使车骑将军口谕13单于曰:“单于上书,愿罢北边吏士屯戍,子孙世世保塞。单于乡慕14礼义,所以为民计者甚厚,此长久之策也,朕甚嘉之。中国四方皆有关梁障塞,非独以备塞外也,亦以防中国奸邪放纵,出为寇害,故明法度以专众心也。敬谕单于之意,15朕无疑焉。为单于怪其不罢,故使大司马车骑将军嘉晓单于。”单于谢曰:“愚不知大计,天子幸使大臣告语,甚厚!”
1.师古曰:“言欲取汉女而身为汉家婿。”
2.师古曰:“保,守也。自请保守之,令无寇盗。”
3.师古曰:“斥,开也。攘,却也,音人羊反。”
4.师古曰:“隧谓深开小道而行,避敌钞寇也。隧音遂。”
5.师古曰:“如天之覆也。”
6.师古曰:“必,极也,极保之也。”
7.师古曰:“觊音冀。”
8.师古曰:“乘塞,登之而守也。嫚易犹相欺侮也。易音弋豉反。”
9.师古曰:“僵落,谓山上树木摧折或立死枯僵堕落者。僵音姜。”
10.师古曰:“壹切谓权时也,解在平纪。繇读曰傜。”
11.师古曰:“卒读皆曰猝。”
12.师古曰:“于汉自称恩德也。”
13.师古曰:“将军许嘉也。谕谓晓告。”
14.师古曰:“乡读曰向。”
15.师古曰:“言已晓知其意也。”
初,左伊秩訾为呼韩邪画计归汉,竟以安定。其后或谗伊秩訾自伐其功,1常鞅鞅,呼韩邪疑之。左伊秩訾惧诛,将其众千馀人降汉,汉以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令佩其王印绶。2及竟宁中,呼韩邪来朝,与伊秩訾相见,谢曰:“王为我计甚厚,令匈奴至今安宁,王之力也,德岂可忘!我失王意,使王去不复顾留,3皆我过也。今欲白天子,请王归庭。”伊秩訾曰:“单于赖天命,自归于汉,得以安宁,单于神灵,天子之佑也,我安得力!既已降汉,又复归匈奴,是两心也。愿为单于侍使于汉,不敢听命。4单于固请不能得而归。”
1.师古曰:“伐谓矜其功力。”
2.师古曰:“虽于汉为关内侯,而依匈奴王号与印绶。”
3.师古曰:“言不复顾念而留住匈奴中。”
4.师古曰:“言为单于充使,留侍于汉,不能还匈奴。”
王昭君号宁胡阏氏1,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
1.师古曰:“言胡得之国以安宁也。”
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前三一年)死。1始,呼韩邪嬖左伊秩訾兄呼衍王女二人。长女颛渠阏氏,生二子,长曰且莫车,2次曰囊知牙斯。少女为大阏氏,生四子,长曰雕陶莫皋,次曰且麋胥,3皆长于且莫车,少子咸、乐二人,皆小于囊知牙斯。又它阏氏子十馀人。颛渠阏氏贵,且莫车爱。呼韩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车,其母颛渠阏氏曰:“匈奴乱十馀年,不绝如发,赖蒙汉力,故得复安。今平定未久,人民创艾战斗,4且莫车年少,百姓未附,恐复危国。我与大阏氏一家共子,5不如立雕陶莫皋。”大阏氏曰:“且莫车虽少,大臣共持国事,今舍贵立贱,6后世必乱。”单于卒从颛渠阏氏计,立雕陶莫皋,约令传国与弟。呼韩邪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絫若鞮单于。7复株絫若鞮单于立,遣子右致卢儿王酰谐屠奴侯入侍,以且麋胥为左贤王,且莫车为左谷蠡王,囊知牙斯为右贤王。复株絫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8小女为当于居次。9
1.林按:《通鉴》在夏。
2.师古曰:“且音子馀反。”
3.师古曰:“且音子馀反。胥音先于反。”
4.师古曰:“创音初亮反。艾读曰乂。”
5.师古曰:“一家,言亲姊妹也。共子,两人所生恩慈无别也。”
6.师古曰:“舍谓弃置也。”
7.师古曰:“复音服。絫音力追反。”
8.李奇曰:“居次者,女之号,若汉言公主也。” 文颖曰:“须卜氏,匈奴贵族也。”
9.文颖曰:“当于亦匈奴大族也。” 师古曰:“须卜、当于,皆其夫家氏族。”
河平元年(前二八年),单于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1等奉献朝正月。2既罢,3遣使者送至蒱反。4伊邪莫演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杀,终不敢还归。”使者以闻,下公卿议。议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禄大夫谷永、议郎杜钦以为:“汉兴,匈奴数为边害,故设金爵之赏以待降者。今单于诎体称臣,列为北藩,遣使朝贺,无有二心,汉家接之,宜异于往时。今既享单于聘贡之质,5而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贪一夫之得而失一国之心,拥有罪之臣而绝慕义之君也。假令6单于初立,欲委身中国,未知利害,私使伊邪莫演诈降以卜吉凶,受之,亏德沮,7今单于自疏,不亲边吏;或者设为反间,8欲因而生隙,受之适合其策,使得归曲而直责。9此诚边竟10安危之原,师旅动静之首,不可不详也。不如勿受,以昭日月之信,抑诈谖之谋,11怀附亲之心,便。”对奏,天子从之。遣中郎将王舜往问降状。伊邪莫演曰:“我病狂妄言耳。”遣去。归到,官位如故,不肯令见汉使。
1.师古曰:“演音衍。”
2.林按:《通鉴考异》谓莫演以元年至汉,朝二年正月也。
3.林按:《通鉴》莫演罢归在河平二年春。
4.师古曰:“河东之县也。” 林按:“蒲反”,殿本作“蒲坂”。
5.师古曰:“享,当也。质,诚也。”
6.师古曰:“假令犹言或当也。”
7.师古曰:“沮,坏也,音材汝反。”
8.师古曰:“间音居苋反。”
9.师古曰:“归曲于汉,而以直义来责也。”
10.师古曰:“竟读曰境。”
11.师古曰:“谖,诈辞也,音许远反。”
明年(河平三年,前二六年),单于上书愿朝河平四年(前二五年)正月,遂入朝,加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它如竟宁时。
复株絫单于立十岁,鸿嘉元年(前二〇年)死。1弟且麋胥立,为搜谐若鞮单于。搜谐单于立,遣子左祝都韩王朐留斯侯入侍,2以且莫车为左贤王。
1.林按:单于死月。《汉书·天文志》在正月,《通鉴》则仅云是岁死。
2.师古曰:“朐音许于反。”
搜谐单于立八岁,元延元年(前一二年),为朝二年,发行,1未入塞,病死;弟且莫车立,为车牙若鞮单于。车牙单于立,遣子右于涂仇掸王2乌夷当入侍,以囊知牙斯为左贤王。3
1.师古曰:“欲会二年岁首之朝礼,故豫发其国而行。”
2.师古曰:“涂音徒。掸音缠。”
3.林按:本段事,《通鉴》在冬十二月。
车牙单于立四岁,绥和元年(前八年)死。弟囊知牙斯立,为乌珠留若鞮单于。乌珠留单于立,以第二1阏氏子乐为左贤王,以第五2阏氏子舆为右贤王,遣子右股奴王乌鞮牙斯入侍。汉遣中郎将夏侯藩、副校尉韩容使匈奴。3
1.林按:“第二”殿本作“第一”;下师古注亦同。
2.师古曰:“此二人皆乌珠留之弟也。第二阏氏,即上所谓大阏氏也。第五阏氏,亦呼韩邪单于之阏氏。”
3.林按:本段事,《通鉴》在秋八月。
时帝舅大司马、票骑将军王根领尚书事,或说根曰:“匈奴有斗入汉地,直张掖郡,1生奇材木,箭竿就羽,2如得之,于边甚饶,国家有广地之实,将军显功,垂于无穷。”根为上言其利,上直3欲从单于求之,为有不得,伤命损威。4根即但以上指晓藩,令从藩所说而求之。5藩至匈奴,以语次说单于曰:“窃见匈奴斗入汉地,直张掖郡。汉三都尉6居塞上,士卒数百人寒苦,候望久劳。单于宜上书献此地,直断阏之,省两都尉士卒数百人,以复7天子厚恩,其报必大。”8单于曰:“此天子诏语邪,将从使者所求也?”藩曰:“诏指也,然藩亦为单于画善计耳。”单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怜父呼韩邪单于,从长城以北匈奴有之。此温偶王9所居地也,未晓其形状所生,10请遣使问之。”
1.师古曰:“斗,绝也。宜,当也。”
2.师古曰:“就,大雕也,黄头赤目,其羽可为箭。竿音工旱反。”
3.师古曰:“直犹正耳。”
4.师古曰:“诏命不行,故云伤命也。”
5.师古曰:“自以藩意说单于而求之。”
6.林按:《通鉴》胡注谓“张掖两都尉,一治日勒泽索谷,一治居延,又有农都尉,治番和,是为三都尉。”
7.师古曰:“复亦报。”
8.师古曰:“汉得此地,必厚报赏单于。”
9.师古曰:“偶音五口反。音涂。次下亦同。”
10.师古曰:“所生,谓山之所出草木、鸟兽为用者。”
藩、容归汉。后复使匈奴,至则求地。单于曰:“父兄传五世,1汉不求此地,至知2独求,何也?已问温偶王,匈奴西边诸侯作穹庐及车,皆仰3此山材木,且先父地,4不敢失也。”藩还,迁为太原太守。单于遣使上书,以藩求地状闻。诏报单于曰:“藩擅称诏从单于求地,法当死,更5大赦二,6今徙藩为济南太守,不令当匈奴。”
1.林按:《通鉴》胡注谓“呼韩邪传其长子复株桑,复株桑传其弟搜谐,搜谐又传其弟车牙,车牙传之囊知牙斯,是为五世”。又按:复株桑等四人俱为呼韩邪子,实则二世而五传。
2.林按:知,囊知牙斯自称也。
3.师古曰:“谓诸小王为诸侯者,效中国之言耳。仰音牛向反。”
4.林按:《通鉴》胡注云“先父,谓呼韩邪也”。
5.师古曰:“更,经也,音功衡反。”
6.林按:《通鉴》胡注谓“绥和二年哀帝即位,大赦;翌年改元,复赦。诏云‘更大赦二’,以此知夏侯藩再使匈奴必在建平初”。
明年(绥和二年,前七年),侍子死,归葬。复遣子左于仇掸王稽留昆入侍。1
1.师古曰:“掸音缠。稽音鸡。”林按:“仇”,殿本作“仇”。
至哀帝建平二年(前五年),乌孙庶子卑援疐1翕侯人众入匈奴西界,寇盗牛畜,颇杀其民。单于闻之,遣左大当户乌夷泠2将五千骑击乌孙,杀数百人,略千馀人,驱牛畜去。3卑援疐恐,遣子趋逯4为质匈奴。单于受,以状闻。汉遣中郎将丁野林、副校尉公乘音使匈奴,责让单于,告令还归卑援疐质子。单于受诏,遣归。
1.师古曰:“援音爰。疐音竹二反。”
2.师古曰:“泠音零。”
3.师古曰:“驱与驱同。”
4.师古曰:“逯音录。”
建平四年(前三年),单于上书愿朝五年。1时哀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2自黄龙、竟宁时,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3上由是难之,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4可且勿许。单于使辞去,未发,黄门郎扬雄上书谏曰:“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5二者皆微,6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臣不敢远称,请引秦以来明之:
1.林按:《通鉴》,单于上书在秋八月。
2.服虔曰:“游犹流也。河水从西北来,故曰上游也。”师古曰:“上游,亦总谓地形耳,不必系于河水也。厌音一涉反。”
3.师古曰:“大故谓国之大丧。”
4.师古曰:“府,物所聚也。帑,藏金帛之所也,音它莽反,又音奴。”
5.师古曰:“已乱而后治之,战斗而后获胜,则不足贵。”
6.师古曰:“微谓精妙也。”
“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带甲四十馀万,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1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2又高皇后尝忿匈奴,群臣庭议,樊哙请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哙可斩也,妄阿顺指!’于是大臣权书遗之,3然后匈奴之结解,中国之忧平。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使韩安国将三十万众徼于便墬,4匈奴觉之而去,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5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6前后十馀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7以临翰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
1.邓展曰:“石,大也。”师古曰:“石言坚固如石也。画,计策也,音获。”
2.师古曰:“卒,终也。莫得而言,谓自免之计,其事丑恶,故不传。”
3.师古曰:“以权道为书,顺辞以答之。”
4.师古曰:“徼,要也,音工尧反。墬,古地字。”
5.师古曰:“恢,大也。”
6.师古曰:“操,持也,音千高反。”
7.师古曰:“积土为封,而又禅祭也。”
“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1之北哉?以为不壹劳者不久佚,2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卢山3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4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猎其南,而长罗侯(常惠)以乌孙五万骑震其西,皆至质5而还。时鲜6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雷风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逮至元康、神爵之间,大化神明,鸿恩溥洽,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死,7扶伏8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9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10何者?外国天性忿鸷,11形容魁健,12负力13怙气,难化以善,易14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往时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15之壁,籍荡姐16之场,艾17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18固已犁其庭,19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馀菑。20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兹甚,21未易可轻也。
1.师古曰:“匈奴中地名也。”
2.师古曰:“佚与逸同。”
3.师古曰:“喙,口也,摧百万之师于兽口也。卢山,匈奴中山也。喙音许秽反。”
4.师古曰:“桀,坚也。言其起立不顺。”
5.师古曰:“质,信也,谓所期处。”
6.师古曰:“鲜,少也,音先践反。”
7.林按:“归死”二字,王念孙疑其为“归化”之讹(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引)。但《通鉴》仍作“归死”,胡注释为即归死命于汉之意。
8.师古曰:“伏音蒲北反。”
9.师古曰:“颛与专同。专制谓以为臣妾也。”
10.师古曰:“强音其两反。”
11.师古曰:“鸷,佷也,音竹二反。”
12.师古曰:“魁,大也。”
13.师古曰:“负,恃也。”
14.师古曰:“谓附属之也。恶谓威也。”
15.师古曰:姑绘,谓西南夷种也,在益州,见《昭纪》也。”
16.刘德曰:“羌属也。”师古曰:“籍犹蹈也。姐音紫。”
17.师古曰:“艾读曰刈。刈,绝也。”
18.师古曰:“离,历也。三月为一时。”
19.师古曰:“犁,耕也。”
20.师古曰:“菑,古灾字也。”
21.师古曰:“兹,益也。”
“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1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2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夫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3即蒙恬、樊哙不复施,棘门、细柳不复备,马邑之策安所设,卫、霍之功何得用,五将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辩者毂击4于外,犹不若未然之时也。且往者图5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6岂为康居、乌孙能踰白龙堆7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书奏,天子寤焉,召还匈奴使者,更报单于书而许之。赐雄帛8五十匹,黄金十斤。单于未发,会病。
1.师古曰:“已,止也。”
2.师古曰:“言单于因缘往昔和好之辞以怨汉也。”
3.师古曰:“先于未然,谓计策素定,御难折冲。”
4.师古曰:“毂击,言使车交驰,其毂相击也。”
5.师古曰:“图,谋也。”
6.师古曰:“财用之费,一岁数百万也。”
7.孟康曰:“龙堆形如土龙身,无头有尾,高大者二三丈,埤者丈馀,皆东北向,相似也,在西域中”。
8.林按:“雄帛”。殿本作“缯帛”。
复遣使愿朝明年。1故事,单于朝,从名王以下及从者二百馀人。单于又上书言:“蒙天子神灵,人民盛壮,愿从五百人入朝,以明天子盛德。”上皆许之。
1.林按:时在元寿元年。盖据下文,单于二年来朝也。
元寿二年(前一年),单于来朝,上以太岁厌胜1所在,舍之2上林苑蒲陶宫。告之以加敬于单于,3单于知之。加赐衣三百七十袭,锦绣缯帛三万匹,絮三万斤,它如河平时。既罢,遣中郎将韩况送单于。单于出塞,到休屯井,北度车田卢水,4道里回远。5况等乏食,单于乃给其粮,失期不还五十馀日。
1.师古曰:“厌音一涉反。”
2.师古曰:“舍,止宿。”
3.师古曰:“云以敬于单于,故令止上林。”
4.林按:“车”下“曰”字,殿本作“田”。
5.师古曰:“回音胡内反。”
初,上遣稽留昆随单于去,到国,复遣稽留昆同母兄右大且方1与妇入侍。还归,复遣且方同母兄左日逐王都与妇入侍。是时(二年),汉平帝幼,太皇太后称制,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说太后以威德至盛异于前,2乃风3单于,令遣王昭君女须卜居次云4入侍,太后所以赏赐之甚厚。会西域车师后王句姑、5去胡来王6唐兜皆怨恨都护校尉,将妻子人民亡降匈奴,语在《西域传》。单于受置左谷蠡地,遣使上书言状曰:“臣谨已受。”诏书中郎将韩隆、王昌、副校尉甄阜、侍中谒者帛敞、长水校尉王歙7使匈奴,告单于曰:“西域内属,不当得受,8今遣之。”9单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怜,为作约束,自长城以南天子有之,长城以北单于有之。有犯塞,辄以状闻;有降者不得受。臣知10父呼韩邪单于蒙无量之恩,死遗言曰:‘有从中国来降者,勿受,辄送至塞,以报天子厚恩。’此外国也,得受之。”使者曰:“匈奴骨肉相攻,国几绝,11蒙中国大恩,危亡复续,妻子完安,累世相继,宜有以报厚恩。”单于叩头谢罪,执二虏12还付使者。诏使中郎将王萌待西域恶都奴界上逆受。13单于遣使送到国,因请其罪。使者以闻,有诏“不听”,14会西域诸国王,斩以示之。乃造设四条:15中国人亡入匈奴者,乌孙亡降匈奴者,西域诸国佩中国印绶降匈奴者,乌桓降匈奴者,皆不得受。遣中郎将王骏、王昌、副校尉甄阜、王寻使匈奴,班四条与单于,杂函封,16付单于,令奉行,因收故宣帝所为约束封函还。时莽奏令中国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风17单于,宜上书慕化,为一名,汉必加厚赏。单于从之,上书言:“幸得备藩臣,窃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曰知。”莽大说,18白太后,遣使者答谕,厚赏赐焉。19
1.师古曰:“且音子闾反。”
2.师古曰:“说读曰悦。以此事取悦于太后。”
3.师古曰:“风读曰讽。”
4.师古曰:“云者,其女名。”
5.师古曰:“句音钩。”
6.师古曰:“为其去胡而来降汉,故以为王号。”
7.师古曰:“歙音翁。”
8.师古曰:“既属汉家,不得复臣匈奴。”
9.师古曰:“今既遣还。”
10.林按:知,囊知牙斯自称。
11.师古曰:“几音巨依反。”
12.林按:《通鉴》胡注谓“二虏,句姑及唐兜也”。
13.服虔曰:“恶都奴,西域之谷名也。”师古曰:“逆受,迎而受之。”
14.师古曰:“不免其罪。”
15.师古曰:“更新为此制也。”
16.师古曰:“与玺书同一函而封之。”
17.师古曰:“风读曰讽。”
18.师古曰:“说读曰悦。”
19.林按:本段事,《通鉴》在元始二年秋九月。
汉既班四条,后护乌桓使者1告乌桓民,毋得复与匈奴皮布税。匈奴以故事遣使者责乌桓税,2匈奴人民妇女欲贾贩者皆随往焉。乌桓距曰:“奉天子诏条,不当予匈奴税。”匈奴使怒,收乌桓酋豪,缚到悬之。酋豪昆弟怒,共杀匈奴使及其官属,收略妇女马牛。单于闻之,遣使发左贤王兵入乌桓责杀使者,因攻击之。乌桓分散,或走上山,或东保塞。匈奴颇杀人民,驱3妇女弱小且千人去,置左地,告乌桓曰:“持马畜皮布来赎之。”乌桓见略者亲属二千馀人持财畜往赎,匈奴受,留不遣。4
1.林按:《通鉴》胡注谓护乌桓使者即护乌桓校尉。
2.师古曰:“故时常税,是以求之。”
3.师古曰:“驱与驱同。”
4.师古曰:“受其皮布而留人不遣。”
王莽之篡位也,建国元年(九年),遣五威将王骏率甄阜、王飒、1陈饶、帛敞、丁业六人,多赍金帛,重遗单于,谕晓以受命代汉状,因易单于故印。故印文曰“匈奴单于玺”,莽更曰“新匈奴单于章”。2将率既至,授单于印绂,3诏令上故印绂。单于再拜受诏。译前,欲解取故印绂,单于举掖授之。左姑夕侯苏从旁谓单于曰:“未见新印文,宜且勿与。”单于止,不肯与。请使者坐穹庐,单于欲前为寿。五威将曰:“故印绂当以时上。”单于曰:“诺。”复举掖授译。苏复曰:“未见印文,且勿与。”单于曰:“印文何由变更!”遂解故印绂奉上将率,受著新绂,不解视印。饮食至夜,乃罢。右率陈饶谓诸将率曰:“乡者姑夕侯疑印文,几令4单于不与人。如令视印,见其变改,必求故印,此非辞说所能距也。既得而复失之,辱命莫大焉。不如椎破故印,以绝祸根。”将率犹与,5莫有应者。饶,燕士,果悍,6即引斧椎坏之。明日,单于果遣右骨都侯当白将率曰:“汉赐单于印,言‘玺’不言‘章’,又无‘汉’字,诸王已下乃有‘汉’言‘章’。今即7去‘玺’加‘新’,与臣下无别。愿得故印。”将率示以故印,谓曰:“新室顺天制作,故印随将率所自为破坏。单于宜奉天命,奉新室之制。”当还白,单于知已无可奈何,又多得赂遗,即遣弟右贤王舆奉马牛随将率入谢,因上书求故印。将率还到左犁汗王8咸所居地,见乌桓民多,以问咸。咸具言状,9将率曰:“前封四条,不得受乌桓降者,亟10还之。”咸曰:“请密与单于相闻,得语,归之。”单于使咸报曰:“当从塞内还之邪,从塞外还之邪?”将率不敢颛决,以闻。诏报:“从塞外还之。”单于始用夏侯藩求地有距汉语,后以求税乌桓不得,因寇略其人民,衅由是生,重11以印文改易,故怨恨。乃遣右大且渠蒲呼卢訾等十馀人将兵众万骑,以护送乌桓为名,12勒兵朔方塞下。朔方太守以闻。
1.师古曰:“飒音立。”
2.师古曰:“新者,莽自系其国号。”
3.师古曰:“绂者,印之组也,音弗。”
4.师古曰:“乡读曰向。几音巨音依反。”
5.师古曰:“与读曰豫。”
6.师古曰:“果,决也。悍,勇也,音胡干反。”
7.林按:殿本“即”作“印”。
8.林按:“汗”,殿本作“污”。
9.师古曰:“谓前驱略得妇女弱小,赎之不还者。”
10.师古曰:“亟,急也,音居力反。”
11.师古曰:“重音直用反。”
12.师古曰:“阳言云护送乌桓人众,实来为寇。”
明年(始建国二年,一〇年),西域车师后王须置离谋降匈奴,都护但钦诛斩之。置离兄狐兰支将人众二千馀人,驱畜产,举国亡降匈奴,1单于受之。狐兰支与匈奴共入寇,击车师,杀后成长,2伤都护司马,复还入匈奴。时戊己校尉史陈良、终带、司马丞韩玄、右曲候任商等见西域颇背叛,闻匈奴欲大侵,恐并死,即谋劫略吏卒数百人,共杀戊己校尉刁护,3遣人与匈奴南犁汗王、4南将军5相闻。匈奴南将军二千骑入西域迎良等,良等尽胁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馀人入匈奴。玄、商留南将军所,良、带径至单于庭,人众别置零吾水上田居。单于号良、带曰乌桓都将军,6留居单于所,数呼与饮食。
1.师古曰:“驱与驱同。举其一国人皆亡降也。”
2.师古曰:“后成,车师小国名也。长,其长帅也。”
3.师古曰:“刁音貂。”
4.林按:“汗”,殿本作“污”。
5.林按:周寿昌谓匈奴只有左王将、右王将、左右大将等官,无称将军者。此南犁污王所属称南将军,殆仿汉官制也(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引)。
6.林按:“乌桓都将军”,《西域传》作“乌贲都尉”。
西域都护但钦上书,言“匈奴南将军右伊秩訾将人众寇击诸国”。莽于是大分匈奴为十五单于,遣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将兵万骑,多赍珍宝至云中塞下,招诱呼韩邪单于诸子,欲以次拜之。使译出塞诱呼右犂汗王咸、1咸子登、助三人,至则胁拜咸为孝单于,赐安车鼓车各一,黄金千斤,杂缯千匹,戏戟十;2拜助为顺单于,赐黄金五百斤;传送助、登长安。莽封苞为宣威公,拜为虎牙将军;封级为扬威公,拜为虎贲将军。单于闻之,怒曰:“先单于3受汉宣帝恩,不可负也。今天子非宣帝子孙,何以得立?”遣左骨都侯、右伊秩訾王呼卢訾及左贤王乐将兵入云中益寿塞,大杀吏民。是岁,建国三年(一一年)也。
1.林按:前云“左黎污王咸”,今云“右黎污王咸”,两者必有一误,《通鉴》作“左”。
2.师古曰:“戏戟,有旗之戟也。戏音许宜反,又音麾。”
3.林按:《通鉴》胡注谓先单于,指呼韩邪单于。
是后,单于历告左右部都尉、诸边王,入塞寇盗,大辈万馀,中辈数千,少者数百,杀雁门、朔方太守、都尉,略吏民畜产不可胜数,缘边虚耗。
莽新即位,怙府库之富欲立威,乃拜十二部将率,发郡国勇士,武库精兵,各有所屯守,转委输于边。议满三十万众,赍三百日粮,同时十道并出,穷追匈奴,内之于丁令,1因分其地,立呼韩邪十五子。莽将严尤谏2曰:“臣闻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当周宣王时,猃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蟁虻之螫,驱之而已。3故天下称明,是为中策。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赍轻粮,4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馀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5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6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以丧社稷,是为无策。今天下遭阳九之,比年饥馑,西北边尤甚。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7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此一难也。边既空虚,不能奉军粮,内调郡国,不相及属,8此二难也。计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胜;牛又当自赍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卤,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军出未满百日,牛必物故9且尽,馀粮尚多,人不能负,此三难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风,多赍鬴、10薪炭,重不可胜,食糒饮水,以历四时,师有疾疫之忧,是故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势力不能,此四难也。辎重11自随,则轻锐者少,不得疾行,虏徐遁逃,势不能及,幸而逢虏,又累12辎重,如遇险阻,衔尾相随,13虏要遮前后,危殆不测,此五难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今既发兵,宜纵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击,且以创艾胡虏。”14 莽不听尤言,转兵谷如故,天下骚动。
1.师古曰:“逐之遣入丁令地。令音零。”
2.林按:《通鉴》,严尤进谏在始建国三年。
3.师古曰:“蟁,古蚊字也。蝱音盲。螫音式亦反。与驱同。”
4.师古曰:“约,少也。少赍衣装。”
5.师古曰:“罢读曰疲。耗,损也。创音初向反。艾读曰乂。次下亦同。”
6.师古曰:“袤,长也,音茂。”
7.师古曰:“援,引也,音爰。”
8.师古曰:“调,发也,音徒钓反。属音之欲反。”
9.师古曰:“物故谓死也。”
10.师古曰:“鬴,古釜字也。,釜之大口者也。音富。”
11.师古曰:“重,直用反。其下亦同。”
12.师古曰:“累音力瑞反。”
13.师古曰:“衔,马衔也。尾,马尾也。言前后单行,不得并驱。”
14.师古曰:“请率见到之兵,且以击虏。”
咸既受莽孝单于之号,驰出塞归庭,具以见胁状白单于。单于更以为于粟置支侯,1匈奴贱官也。后助病死,莽以登代助为顺单于。厌难将军2陈钦、震狄将军王巡屯云中葛邪塞。是时,匈奴数为边寇,杀将率吏士,略人民,驱3畜产去甚众。捕得虏生口验问,皆曰孝单于咸子角数为寇。两将以闻。四年,莽会诸蛮夷,斩咸子登于长安市。4
1.林按:“栗”,殿本作“粟”。
2.师古曰:“厌音一涉反。”
3.师古曰:“驱与驱同。”
4.林按:《王莽传》,斩登在四年二月。
初,北边自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及莽挠乱1匈奴,与之构难,边民死亡系获,又十二部兵久屯而不出,吏士罢弊,2数年之间,北边虚空,野有暴骨矣。
1.师古曰:“挠,搅也,音火高反。”
2.师古曰:“罢读曰疲。”
乌珠留单于立二十一岁,建国五年(一三年)死。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须卜当,即王昭君女伊墨居次云1之壻也。云常欲与中国和亲,又素与咸2厚善,见咸前后为莽所拜,故遂越舆而立咸为乌累若鞮单于。3乌累单于咸立,以弟舆为左谷蠡王。乌珠留单于子苏屠胡本为左贤王,以弟屠耆阏氏子卢浑4为右贤王。乌珠留单于在时,左贤王数死,以为其号不祥,更易命左贤王曰“护于”。护于之尊最贵,次当为单于,故乌珠留单于授其长子以为护于,欲传以国。咸怨乌珠留单于贬贱己号,不欲传国,及立,贬护于为左屠耆王。云、当遂劝咸和亲。
1.林按:云是须卜居次,上文已两见,此又称伊墨居次。钱大昭谓“云是伊墨居次,因为须不当之妻,故亦称须卜居次”(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通鉴》作伊墨居次。
2.林按:《通鉴》胡注谓“云于咸,咸季父也”。
3.师古曰:“累音力追反。”
4.师古曰:“浑音胡昆反。”
天凤元年(一四年),云、当遣人之西河虎猛制虏塞下,1告塞吏曰:“欲见和亲侯。”和亲侯王歙2者,王昭君兄子也。中部都尉以闻。莽遣歙、歙弟骑都尉展德侯飒3使匈奴,贺单于初立,赐黄金衣被缯帛,绐言侍子登在,因购求4陈良、终带等。单于尽收四人及手杀校尉刀护贼芝音妻子以下二十七人,皆械槛付使者,遣厨唯姑夕王富等四十人送歙、飒。莽作焚如之刑,5烧杀陈良等,罢诸将率屯兵,但置游击都尉。单于贪莽赂遗,故外不失汉故事,然内利寇掠。又使还,知子登前死,怨恨,寇虏从左地入不绝。6使者问单于,辄曰:“乌桓与匈奴无状黠民共为寇入塞,譬如中国有盗贼耳!咸初立持国,威信尚浅,尽力禁止,不敢有二心。”
1.师古曰:“虎猛,县名,制虏塞在其界。”
2.师古曰:“歙音翕。”
3.师古曰:“飒音立。”
4.林按:“购”,殿本作“构”。
5.应劭曰:“易有焚如、死如、弃如之言,莽依此作刑名也。”如淳曰:“焚如、死如、弃如者,谓不孝子也。不畜于父母,不容于朋友,故烧杀弃之,莽依此作刑名也。”师古曰:“《易离卦》九四爻辞也。”
6.师古曰:“入为寇而虏掠。”
天凤二年(一五年)五月,莽复遣歙与五威将王咸率伏黯、丁业等六人,使送右厨唯姑夕王,因奉归前所斩侍子登及诸贵人从者丧,皆载以常车。1至塞下,单于遣云、当子男大且渠奢等至塞迎。咸等至,多遗单于金珍,因谕说改其号,号匈奴曰“恭奴”,单于曰“善于”,赐印绶。封骨都侯当为后安公,当子男奢为后安侯。单于贪莽金币,故曲听之,然寇盗如故。咸、歙又以陈良等购金付云、当,令自差与之。2十二月,还入塞,莽大喜,赐歙钱二百万,悉封黯等。
1.刘德曰:“县易车也。旧司农出钱市车,县次易牛也。”
2.师古曰:“差其次第多少。”
单于咸立五岁,天凤五年(一八年)死,弟左贤王舆立,为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匈奴谓孝曰“若鞮”。自呼韩邪后,与汉亲密,见汉谥帝为“孝”,慕之,故皆为“若鞮”。呼都而尸单于舆既立,贪利赏赐,遣大且渠奢与云、女弟当于居次1子酰椟王2俱奉献至长安。莽遣和亲侯歙与奢等俱至制虏塞下,与云、当会,因以兵迫胁,将至长安。云、当小男(酰椟王)从塞下得脱归匈奴。当至长安,莽拜为须卜单于,欲出大兵以辅立之。兵调度亦不合,而匈奴愈怒,并入北边,北边由是坏败。会当病死,莽以其庶女陆逯任妻后安公奢,3所以尊宠之甚厚,终为欲出兵立之者。4会汉兵诛莽,云、奢亦死。
1.林按:下文既云“与云、当会”,则此处应重“云”字,故以意补。又,云女弟为当于居次,已见上文,此处原误作“当户居次”,兹改正。
2.师古曰:椟音读。
3.李奇曰:“陆逯,邑名。莽改公主曰任。奢本为侯,莽以女妻之,故进爵为公。”师古曰:“逯音录。任音壬。”林按:钱大昭谓“陆”当做“睦”;睦逯任名捷,莽侍者开明所生女也(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引)。
4.师古曰:“言为此计意不止。”
更始二年(二四年)冬,汉遣中郎将归德侯飒、大司马护军陈遵使匈奴,授单于汉旧制玺绶,王侯以下印绶,因送云、当馀亲属贵人从者。单于舆骄,谓遵、飒曰:“匈奴本与汉为兄弟,匈奴中乱,1孝宣皇帝辅立呼韩邪单于,故称臣以尊汉。今汉亦大乱,为王莽所篡,匈奴亦出兵击莽,空其边境,令天下骚动思汉,莽卒以败而汉复兴,亦我力也,当复尊我!”遵与相牚距,2单于终持此言。其明年(二五年)夏,还。会赤眉入长安,更始败。
1.师古曰:“言中间之时也,读如本字,又音竹仲反。”
2.师古曰:“牚谓支柱也。音丈庚反,又丑庚反。”
赞曰:《书》戒“蛮夷猾夏”,1《诗》称“戎狄是膺”,2《春秋》“有道守在四夷”;3久矣,夷狄之为患也!故自汉兴,忠言嘉谋之臣,曷尝不运筹策、相与争于庙堂之上乎?高祖时则刘敬,吕后时樊哙、季布,孝文时贾谊、朝错,孝武时王恢、韩安国、朱买臣、公孙弘、董仲舒,人持所见,各有同异,然总其要,归两科而已: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冑之士则言征伐,皆偏见一时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终始也。自汉兴以至于今,旷世历年,多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4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是故其详可得而言也。
1.师古曰:“《虞书·舜典》载舜命皋陶作士之言也。猾,乱也。夏谓中夏诸国也。”
2.师古曰:“《鲁颂·閟宫》之诗,美僖公兴师与齐桓讨难。膺,当也。”
3.师古曰:“《春秋左氏传》昭二十三年楚囊瓦为令尹,城郢。沈尹戍曰:‘古者天子,守在四夷。’言德及远。”
4.师古曰:“下音胡亚反。”
昔和亲之论,发于刘敬。是时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难,故从其言,约结和亲,赂遗单于,冀以救安边境。孝惠、高后时遵而不违,匈奴寇盗不为衰止,而单于反以加骄倨。逮至孝文,与通关市,妻以汉女,增厚其赂,岁以千金,而匈奴数背约束,边境屡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发愤,遂躬戎服,亲御鞌马,从六郡1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陈,聚天下精兵,军于广武,顾问冯唐,与论将帅,喟然叹息,思古名臣,此则和亲无益,已然之明效也。
1.师古曰:“六郡,谓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也。其安定、天水、西河,武帝所置耳,史本其土地,而追言也。”
仲舒亲见四世之事,犹复欲守旧文,颇增其约。以为“义动君子,利动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义说也。1独可说2以厚利,结之于天耳。故与之厚利以没3其意,与盟于天以坚其约,质其爱子以累4其心,匈奴虽欲展转,5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杀爱子何!夫赋敛行赂不足以当三军之费,城郭之固无以异于贞士之约,6而使边城守境之民父兄缓带,稚子咽哺,7胡马不窥于长城,而羽檄不行于中国,不亦便于天下乎”!
1.师古曰:“此‘说’谓劝谕。”
2.师古曰:“此‘说’读曰悦。”
3.师古曰:“没,溺也。”
4.师古曰:“累音力瑞反。”
5.师古曰:“展转,为移动其心。”
6.晋灼曰:“坚城固守,不胜遣贞士为和亲之约也。”
7.师古曰:“咽,吞也。哺谓所食在口者也。咽音宴。哺音捕。”
察仲舒之论,考诸行事,乃知其未合于当时,而有阙于后世也。当孝武时,虽征伐克获,而士马物故亦略相当;虽开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亦弃造阳之北九百馀里;匈奴人民每来降汉,单于亦辄拘留汉使以相报复,1其桀骜2尚如斯,安肯以爱子而为质乎?此不合当时之言也。若不置质,空约和亲,是袭3孝文既往之悔,而长匈奴无已之诈也。夫边城不选守境武略之臣,修障隧备塞之具,厉长戟劲弩之械,恃吾所以待边寇。而务赋敛于民,远行货赂,割剥百姓,以奉寇雠。信甘言,守空约,而几4胡马之不窥,不已过乎!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奋击之威,直5匈奴百年之运,因其坏乱几亡6之,权时施宜,覆以威德,然后单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称藩,宾于汉庭。7是时边城晏闭,8牛马布野,三世9无犬吠之警,菞庶10亡干戈之役。后六十馀载之间,遭王莽篡位,始开边隙,单于由是归怨自绝,莽遂斩其侍子,边境之祸构矣。故呼韩邪始朝于汉,汉议其仪,而萧望之曰:“戎狄荒服,言其来服荒忽无常,时至时去,宜待以客礼,让而不臣。如其后嗣逃11窜伏,使于中国不为叛臣。”及孝元时,议罢守塞之备,侯应以为不可,可谓盛不忘衰,安必思危,远见识微之明矣。至单于咸弃其爱子,昧12利不顾,侵掠所获,岁巨万计,而和亲赂遗,不过千金,安在其不弃质而失重利也!仲舒之言,漏于是矣。
1.师古曰:“复音扶目反。”
2.师古曰:“骜与傲同。”
3.师古曰:“袭,重也,重叠为其事。”
4.师古曰:“几读曰冀。”
5.师古曰:“直,当也。”
6.师古曰:“几,近也,音巨依反。”
7.林按:王先谦谓呼韩邪、复株桑、乌珠留三单于先后来朝,是谓三世宾汉庭也(见《汉书补注》)。
8.师古曰:“晏,晚也。”
9.林按:《南匈奴传》李贤注谓“元帝、成帝各一世,哀、平二帝皆元帝之孙,共为一世,故三世也”。
10.师古曰:“菞,古黎字。”
11.师古曰:“,古遁字。”
12.师古曰:“昧,贪也,音妹。”
夫规事建议,不图万世之固,而媮恃1一时之事者,未可以经远也。若乃征伐之功,秦汉行事,严尤论之当矣。故先王度土,中2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3物土贡,制外内,4或修刑政,或诏文德,远近之势异也。是以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5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6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7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也。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8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9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羁靡不绝,使曲在彼,盖圣王制御蛮夷之常道也。
1.师古曰:“媮与偷同。”
2.师古曰:“度音大各反。中音竹仲反。”
3.师古曰:“九州、五服,解并在前。”
4.师古曰:“物土贡者,各因其土所生之物而贡之也。制外内,谓五服之差,远近异制。”
5.师古曰:“《春秋》成十五年‘诸侯会吴于钟离’。《公羊传》曰:‘曷为殊会?吴外也。曷为外?《春秋》内中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也。’”
6.师古曰:“辟读曰僻。”
7.师古曰:“雍读曰壅。”
8.师古曰:“戚,近也。”
9.师古曰:“惩谓使其创乂。
《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下,页一—三二
于惟帝典,戎夷猾夏;1周宣攘之,2亦列《风》、《雅》。宗幽3既昏,淫于褒女, 戎败我骊,遂亡酆、鄗。4大汉初定,匈奴强盛,围我平城,寇侵边境。5至于孝武,爰赫斯怒,王师雷起,霆击6朔野。宣承其末,乃施洪德,震我威灵,五世来服。7王莽窃命,是倾是覆,备其变理,为世典式。述《匈奴传》第六十四。
1.师古曰:“于,叹辞也。帝典,《虞书·舜典》也。载舜命咎繇作士,戒之曰:‘蛮夷猾夏。’猾,乱也。夏,诸夏也。于读曰乌。”
2.师古曰:“攘,却也。”
3.师古曰:“宗幽,幽王居宗周也。”
4.张晏曰:“申侯与戎共伐周,败于骊山下,遂杀幽王。平王东徙都成周。”
5.师古曰:“境合韵音竟。”
6.师古曰:“霆,疾雷也,音廷。”
7.师古曰:“自宣至平凡五帝。”
《汉书》卷一〇〇《叙传下》,页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