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鹧 鸪 天

不　寐

老病那堪岁月侵1。霎时光景值千金2。一生不负溪山债，百药难治书史淫3。　随巧拙，任浮沉。人无同处面如心4。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5。

1　岁月侵：语出王安石《答陈宣叔》：“忽惊岁月侵双鬓。”

2　“霎时”句：化用苏轼《春宵》诗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3　治：读平声zhī。书史淫：谓痴迷书史。典出《晋书》卷五一《皇甫谧传》：“（谧）耽玩典籍，忘寝与食。人谓之‘书淫’。”

4　“人无”句：语本《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意思是人心之不同，就跟人的面貌一样各不相同。

5　行藏：出处。《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此指经历。入笑林：被人当作笑话传。唐赵璘《因话录》卷五：“王并州璠自河南尹拜右丞相，除目才到，少尹侯继有宴，以书邀之。王判书后云：‘新命虽闻，旧衔尚在。遽为招命，堪入《笑林》。’洛中以为话柄。故事：少尹与大尹游宴，礼隔，虽除官亦须候正敕也。”笑林：书名，后汉邯郸淳撰。

之所以选此词为压卷，是因为这首词，可视为辛弃疾的创作宣言。他要把人生“旧事”、一生的行为出处，写入词中。“入笑林”，是自嘲，也是无奈，更有几分愤激。他一生的理想是做英雄，成就英雄的伟业，让“功名饱听儿童说”，岂料最终一生只与溪山为伴，只能写写词，供人传诵。他心中老大的不爽！早年他“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到晚年只能与溪山为伍，与世俗浮沉。表面旷达，随缘自适，实深含幽愤。

人心之不同，有如人面之相异。要写人，就要写出人的个性、写出人的独特性灵，独特的生命情怀。“人无同处面如心”，从创作的角度来说，与苏轼的词“自是一家”、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的创作主张一脉相承。如果说苏轼强调的是词作风格的独特性、李清照强调的是词体不同于诗体的文体独特性，那么，辛弃疾强调的是创作主体心灵的独特性、生命的独特性。辛弃疾不仅强调词体呈现心灵的独特性，也强调词作的纪实性、传记性。所以他写词是“记”平生经历的“旧事”，写在时代风云变化中的“行藏”出处。

这首词也可以看出英雄辛弃疾晚年生活的一个侧面，爱游溪山，爱读书史，所谓“一生不负溪山债，百药难治书史淫”。爱游溪山，爱读书史，本是平常事儿，可词人偏偏把这平常表现得不平常。他不说一生最爱游逛溪山，却说“一生不负溪山债”，让你觉得好新奇！仿佛人不游溪山，是欠溪山的债，有愧于溪山，游了溪山，就不欠溪山的人情了。这让人想起稼轩的前辈朱敦儒“曾批给雨支风券，屡上留云借月章”的词句，寻常的吟风弄月，被朱老爷子写得那么潇洒豪迈，天帝曾“批发”给他游赏风雨的免费券，他也多次向天帝上奏章留云借月。把平常的东西变得不平常，是诗人词家的伎俩。既让你觉得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会心一笑当中，得到审美的享受、智慧的启迪。爱书，被称为“书淫”，这本是熟典，说“百药难治”之书史淫，就特别新鲜，未经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