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书说明
最后说说本书的选、注和评。
本书选词160首,是在通读辛弃疾全部词作之后选定的。选录的基本原则是,能表现辛弃疾人格个性、心态情感、人生态度、日常生活及描写自然山水、乡村风物而有特色的词作。所选篇什,与时下的一些辛词选本略有不同。选目未必精当,只代表我个人对辛弃疾其人其词的好尚与理解。
词作文本,主要依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下简称“邓注本”)录入。
注释,亦主要取资邓注本,同时参考了徐汉明先生《辛弃疾全集校注》(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林玫仪先生整理的郑骞先生《稼轩词校注》(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版)、辛更儒先生《辛弃疾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以及朱德才先生《辛弃疾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佟培基、朱保书先生《辛弃疾选集》(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刘扬忠先生《辛弃疾词》(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等。
典故、语辞的注释,我主要做了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校核,凡邓注本已注的事典、语典,一一检核原始文献后再征引。二是补注。凡诸家所注未详或失注、漏注的典故语辞,尽其所能,予以补注。如《满江红·贺王宣子平湖南寇》“白羽风生貔虎噪,青溪路断鼪鼯泣”两句,上句写官军之勇猛,下句写乱寇之被平。然“青溪”一词,诸家注本多不明所指,其实,青溪并非僻典,乃指北宋末青溪人方腊,词人借方腊最终被平喻宜章陈峒之乱被平定,用典十分贴切。青溪方腊之事,人皆熟知,诸家注本之所以没有想到此事,是因为注释时总是考虑辛弃疾用的是什么古“典”,而没想到辛词此处用的是今典。《柳梢青·三山归途代白鸥见嘲》末句“好把移文,从今日日,读取千回”之“移文”,指孔稚圭《北山移文》,这是文学史常识。可日日诵读《移文》的典故,诸家注本都没有出注。其实这是用真宗朝翰林学士杜镐诵《北山移文》讽刺隐士种明逸故事。辛弃疾用此典,是自嘲苦笑。他自笑自己无端应诏出山,到福建为官,结果不到三年就被罢官免职,自讨没趣,重新归山,致使鹤怨猿惊、山灵震怒。弄清此典,就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辛弃疾福建罢官时内心的矛盾纠结和遗憾、悔恨等心境。《临江仙·再用前韵送祐之弟归浮梁》之“人间宠辱休惊”句,其中所含事典,诸家均未注明,实际上“宠辱休惊”是用唐人卢承庆的“庞辱不惊”典,明乎此,更可见辛词用典之妙。《江神子·和人韵》的“却与平章珠玉价”的“珠玉价”,各家都未注,仿佛“珠玉价”是指珠玉的行情价格,不言自明。其实此处“珠玉价”是指文章的价值,典出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的“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正因为文章的“定价”不是由某个人所能定,所以需要“平章”讨论。《鹧鸪天·元谿不见梅》的元溪,其地多不详,今检明薛瑄《敬轩文集》卷十三《周氏族谱序》,知元溪在上饶。
句式句法,一般的笺注本都不作解释说明。辛词中不少特殊的句式,即使疏通了语辞典故的含义,也不太好理解,如果不解释,一般读者还是读不懂。比如,与陈亮唱和的《贺新郎》词“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我初读此句,就颇费解:陶渊明的“风流”怎么会“酷似卧龙”诸葛亮?反复研读,才领悟到此句是赞美友人陈亮的风流标格,酷似陶渊明和诸葛亮,意思是说陈亮既有陶渊明的隐逸情怀,又有诸葛亮的谋略智慧。原来此句是倒装句,为合平仄,改变了正常的语序,我们只要把此句换成“看(君)风流酷似渊明、卧龙诸葛”,就好理解了。
辛弃疾词中,这类句式比较多,有时是为平仄协律的需要,有时则是追求句法的挺异。阅读时,我们只要把它换成常规语序、常规句式,意思就变得显豁明朗,容易理解了。凡遇到这类句式,我都做了解读说明。试举几例:
《踏莎行》的“小人请学樊须稼”,按字面理解,很难明白是哪位“小人”要学樊须的稼穑。把它换成日常语序“小人樊须请学稼”,就很好理解了。“小人”不是“请学”的主语,而是“樊须”的定语。原句是《论语》“樊迟请学稼”和“小人哉!樊须也”两句的整合与变形。
《水龙吟》的“倚天万里须长剑”,乍读也不甚明白,换成常规句式“须倚天万里长剑”就好懂了。“倚天万里”是“长剑”的定语,即需要一把立天万里的长剑来一匡天下。
《归朝欢》的“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也有些费解,“补天”的人怎么会笑“女娲忙”?不是女娲补天么?其实“补天又笑女娲忙”说的是“又笑女娲忙补天”,因为女娲忙着补天,不小心把这块石头遗落在此处了。
《破阵子》中“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的“八百里”,是牛的名字。牛怎么会分吃它的肉?若把此句换成“麾下分八百里炙,塞外翻五十弦声”,意思就豁然明白了。“八百里”“五十弦”,都不是主语,分别是“炙”和“声”的定语。这两句是把宾语的定语提到谓语之前了。
《水调歌头·盟鸥》的“窥鱼笑汝痴计”,按字面理解,“笑”的主语难道是鱼?那“窥鱼”的主语又是谁?不好理解。把此句换成“笑汝痴计窥鱼”,意思就明白了。原来是词人在笑白鸥痴痴地站在苍苔上窥视着水里的小鱼。“汝”,指白鸥。
辛词这类句式所在多有,我在注释时只要觉得按字面不好题解的句子,都做了解释说明,以期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原作意蕴。这种解读方法,是我近来读辛词的一个小小发现。
本书对词作的评析,不依傍古人,只写自我的阅读感受。常常一首词的几百字评析,要费半天的功夫。沉吟把玩,读懂并体悟出词作的妙处之后方才下笔。所言或有不当,也未必精彩,但都是自己的心得、自己的审美体验。
其中有点小得意的,是古“典”与今“事”相印证的解读方法。读辛词,如果只弄懂所用之古“典”,而不明白所写之今事时事,还是不可能读懂。比如淳熙五年(1178)写的《水调歌头》,题作《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词的上片写道:“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淳熙五年,辛弃疾乘船过到扬州,怎么会见“塞尘起”?哪来的“胡骑”?汉家“列舰”又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想起匈奴太子冒顿及其随从用响箭射杀其父的故事(“忆昔鸣髇”)?为什么提及因风雨而“愁”的北魏太武帝佛狸?初读时,如坠五里雾中,根本不知道词人说什么。后来琢磨词题中的扬州,联想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南侵攻陷扬州之事,方才明白,原来辛弃疾是回忆(“忆昔”)十七年前发生在扬州一带的宋金大战。开篇“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是写完颜亮渡淮南侵的嚣张气焰;“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则是写南宋虞允文在采石矶指挥战船击退金兵的壮烈场景;“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写完颜亮被部下用箭射杀;“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是说当年自己风华正茂,匹马渡江南来。联系史事解读,词意才豁然贯通,也能体会词中用“鸣髇”典故之贴切精妙。“鸣髇”故事中的人物是匈奴人,故事的性质是子弑父,主要情节是用箭射杀。这与金主完颜亮被部下用箭射杀高度吻合,一是人物的身份吻合,都是胡人;二是事件的性质吻合,都是敌国臣子弑君父;三是故事的主要情节吻合,都是用箭射杀君父。辛弃疾用典之出神入化,真是罕有其匹。
又如《满江红·贺王宣子平湖南寇》开篇写道:“笳鼓归来,举鞭问、何如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泸深入。”词是祝贺湖南安抚使王佐(宣子)平定郴州寇陈峒的叛乱,为何用诸葛亮《出师表》“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故事?读了陆游《尚书王公墓志铭》,弄明王佐出师平定陈峒,是在五月初一,就更能体会辛词写事用典之高明。颂扬王佐平叛大捷,不直言其事,而用诸葛亮五月渡泸故事来曲写,赞扬王佐的谋略好似诸葛亮,避免了直接颂扬的尴尬。
《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中的“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一句,字面似不难理解,但只有联系当年的时事,才能确解此句的真实含意。原来此句是写淳熙十六年(1189)正、二月间朝廷政局的变化。这年正月,周必大为左丞相,留正为右丞相,礼部尚书王蔺为参知政事。周必大与辛弃疾一直不睦,而王蔺更是辛弃疾的政敌,淳熙八年就是他上章弹劾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而导致辛弃疾落职闲居。如今两位政敌执掌朝政,辛弃疾对朝廷自然会深为失望。号称中兴之主的孝宗,又在这年二月内禅,传位给皇太子。新皇帝光宗即位后,实行何种国策,尚无法预料。故“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实际上是隐喻对朝廷政局变化的担忧与失望。
《贺新郎·再用前韵》末三句“顾青山、与我何如耳。歌且和,楚狂子”,用了两个典故。“顾青山与我何如”,是用《史记》吕媭谗害陈平的典故;“歌且和,楚狂子”,是用《论语》“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的典故。然而,用此二典有何深意?时贤都未深究。我们从楚狂接舆歌的末句“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入手,看看辛弃疾写此词的嘉泰元年(1201)之“从政者”(执政者)是谁?查《宋史·宰辅表》,知道嘉泰元年执政的宰相是谢深甫。而谢氏在绍熙五年(1194)任御史中丞时弹劾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贪酷”,使辛弃疾被免福建安抚使之职而闲居。当年谗害过辛弃疾的谢深甫,如今独掌朝纲,辛弃疾对朝廷岂不更加失望?“今之从政者殆而”,表面上是用古“典”,深层里却是隐指时事。只有联系时事,才能弄清辛弃疾所用典故的真实用意。如果仅仅只是笺释典故本身的内涵,而不联系时事来解读,就无法读懂辛词的深层意蕴。这种古“典”与今事互证、以史证词的解读方法,还有待深化与完善。
本书的词作以类编次,没有按编年排列,但这不等于说本书不重视词作的系年。凡作品的创作年代可考的,都尽可能依据邓注本做了说明;凡是觉得邓注本系年不确切的,就另作考订。如《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邓注本等都认为是淳熙五年(1178)作,因为词中有“笑尘埃、三十九年非”句,似乎是三十九岁时作。殊不知此句是活用“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的典故,时年四十,而知三十九年非,此词应为四十岁、即淳熙六年(1179)所作。《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诸家注本都系于淳熙四年(1177)辛弃疾任湖北安抚使时。时年辛弃疾38岁,与词中“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的年龄、心境显然不符。经考订,词中的月波楼,不是黄州的月波楼,而是嘉兴的月波楼;创作的时间、地点,则是在嘉泰四年(1204)辛弃疾知镇江府时。虽然这是一本普及性读物,但我是把它当作学术著作来做的,希望普及性的读物,也有学术含量。
书末附录《辛弃疾年表》,以便了解辛弃疾生平简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