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遇 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1。舞榭歌台2，风流总被3，雨打风吹去4。斜阳草树，寻常巷陌5，人道寄奴曾住6。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7。 元嘉草草8，封狼居胥9，赢得仓皇北顾10。四十三年11，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12。可堪回首，佛狸祠下13，一片神鸦社鼓14。凭谁问，廉颇老矣15，尚能饭否。
1 孙仲谋：指孙权。孙权先治京口，建安十六年，迁治秣陵（今南京）。
2 舞榭：歌舞游乐之所。榭，建在高台上的木屋。
3 风流：遗风，流风余韵。
4 雨打风吹：语出杜甫《三绝句》：“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5 “斜阳”二句：语出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6 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小字寄奴。《宋书·武帝本纪》谓刘裕曾祖“始过江，居晋陵郡丹徒县之京口里”。
7 “想当年”三句：写刘裕当年率师北伐收复山东、河南、关中失地的气势。《宋书·武帝本纪》说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
8 元嘉：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时在公元424—453年。草草：谓草率从事。
9 封狼居胥：典出《南史·王玄谟传》。玄谟“每陈北侵之谋，上谓殷景仁曰：‘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按，《史记》和《汉书》都载，汉大将霍去病曾击败匈奴，封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河套北）。故宋文帝听到王玄谟北伐的谋划后，便飘飘然，以为可以像霍去病那样到狼居胥山封禅庆功了。
10 仓皇北顾：《宋书·索虏传》载，元嘉八年（1141）滑台战守弥时，遂至陷没，文帝作诗曰：“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
11 四十三年：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奉表南归，至开禧元年（1205）作此词时，整整四十三年。
12 扬州路：指当年奉表南归时从北方过淮河，经扬州到达建康之路。《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四九载，绍兴三十二年正月，贾瑞、辛弃疾等“十一人同行到楚州，见淮南转运副使杨抗，发赴行在。是时，上巡幸在建康。乙酉，瑞等入门，即日引见，上大喜，皆命以官”。按，楚州当时属扬州路。自楚州（今江苏淮安）到建康（今江苏南京），途中须经扬州。
13 佛（bì）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字佛狸。其庙在瓜步山顶。陆游《入蜀记》卷一：“过瓜步山，山蜿蜒蟠伏，临江起小峰，颇巉峻。绝顶有元魏太武庙。庙前大木，可三百年。”“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太武帝南侵至瓜步，建康戒严，太武凿瓜步山为蟠道，于其上设毡庐，大会群臣，疑即此地。王文公诗所谓‘丛祠瓜步认前朝’是也。”
14 神鸦社鼓：谓佛狸祠香火很旺，成群的乌鸦常来争抢祭品。意谓时人忘了当年北人南侵的耻辱，不时前来祭祀烧香。社鼓：祭祀时鸣奏的鼓乐。后来刘克庄有《魏太武庙》诗：“荒凉瓜步市，尚有佛狸祠。俚俗传来久，行人信复疑。乱鸦争祭处，万马饮江时。意气今安在，城笳暮更悲。”可参。
15 廉颇老矣：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为赵上将，以谗奔魏，赵王思复用之，派使者探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使者被仇家收买，还报赵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屎）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用。韩愈《秋怀》诗：“犀首空好饮，廉颇尚能饭。”
嘉泰四年（1204），辛弃疾知镇江府，时韩侂胄准备北伐。作者深忧于朝廷轻敌冒进，写下这首怀古词。此首怀古词跟前一首《南乡子》不同，前词单怀孙权一人，而此词中却写了五个“古”人、五件“古”事。五人五事，用意各有不同。写孙权的“英雄”，刘裕的“气吞万里如虎”，是对前代英雄之主的追慕和对本朝无此“英雄”之主的含蓄讽刺。写“草草”北伐而招致大败的刘义隆，是影射、激于韩侂胄的“草草”出兵，流露出对现实、对北伐的忧虑。写北魏太武帝佛狸，是写南北分裂已久，南宋民众似乎忘了国耻，令人痛惜。结句回到自身，以廉颇自况，抒发英雄已老，不得重用的忧愤。全词怀古，实处处针对现实，极富历史感和时代感。
面对京口这“千古江山”，本有无数文士武将、风流人物可供怀想，但英雄辛弃疾此时此际最怀念的是英雄孙仲谋。“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按常规句式是“无觅英雄孙仲谋处”，词人将“英雄”提到句首，是用以突出对“英雄”的敬意。唐宋词史上，没有第二人像英雄辛弃疾这样爱英雄、想英雄、唱英雄。成就英雄事业是辛弃疾一辈子的追求与念想。所以来到这英雄辈出的江山，他要寻觅英雄的踪迹，追念英雄的霸业。“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是赞美刘裕，也是此时辛弃疾心境与愿想的写照。用以移评稼轩词的风格，似乎也很贴切。金戈铁马，是辛词中富有典型意义的意象；而“气吞万里如虎”，则是辛词气势的写照。
当年的英雄怀揣着一腔热血来到南宋，寻觅实现救国的理想。四十三年过去，英雄已老，一事无成，怎不叫英雄黯然神伤！结拍自比廉颇，既体现出一种英雄的自信，又有英雄老去的感伤。廉颇老矣，尚能得到赵王的顾念而派人来看望，而辛老英雄，却未能得到当今圣上的关怀与顾念，年华老大的感伤之外又多了一层失落、失望。“凭谁问”的追问，道出了英雄世无知音的沉痛！当然也包含在有生之年能得到重用的企盼。结拍十个字可谓千回百折，饱含英雄自信、英雄垂暮、失落失望、世无知音的孤独和获得重用的期待等五层复杂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