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龙 吟

登建康赏心亭1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2，献愁供恨，玉簪螺髻3。落日楼头4，断鸿声里5，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6，栏干拍遍7，无人会、登临意8。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9。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10。可惜流年11，忧愁风雨12，树犹如此13。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14。

1　建康：今江苏南京。赏心亭：在西南城上。《景定建康志》卷二二：“赏心亭，在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丁晋公谓建。景定元年亭毁，马公光祖重建。”《方舆胜览》卷十四：“赏心亭，下临秦淮，尽观览之盛。丁晋公谓建。尝以周昉所画《袁安卧雪图》张千屏，后太守易去。《续志》又云：丁始典金陵，陛辞之日，真宗出大幅《袁安卧雪图》付丁谓，曰：‘卿到金陵，可选一绝景处张此图。’谓遂张于赏心亭柱上。”

2　遥岑远目：极目眺望远山。语本韩愈、孟郊《城南联句》：“遥岑出寸碧，远目增双明。”

3　玉簪螺髻：形容远山如美女头上的玉簪和螺形发髻。韩愈《送桂州严大夫》：“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皮日休《缥缈峰》：“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广西桂林一带，往往平畴旷野中突兀地耸立起一座座小山，青螺、碧玉簪就是指这些山。

4　落日楼头：语出杜甫《越王楼歌》：“楼下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

5　断鸿：语本柳永《玉蝴蝶》：“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断鸿，离群的孤雁。

6　吴钩：弯形宝刀。典出《吴起春秋》卷二：“阖闾既宝莫耶，复命于国中作金钩，令曰：‘能为善钩者，赏之百金。’吴作钩者甚众，而有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金，遂成二钩。献于阖闾，诣宫门而求赏。王曰：‘为钩者众，而子独求赏，何以异于众夫子之钩乎？’作钩者曰：‘吾之作钩也，贪而杀二子，衅成二钩。’王乃举众钩以示之，何者是也？王钩甚多，形体相类，不知其所在。于是钩师向钩而呼二子之名：‘吴鸿、扈稽，我在于此。王不知汝之神也！’声绝于口，两钩俱飞，着父之胸。吴王大惊曰：‘嗟乎！寡人诚负于子！’乃赏百金，遂服而不离身。”语本杜甫《后出塞》：“含笑看吴钩。”

7　栏干拍：司马光《司马温公诗话》：“刘概，字孟节，青州人。喜为诗，慷慨有气节，举进士及第，为幕僚一任，不得志。弃官隐居野原山。”有诗云：“读书误人四十年，有时醉把栏干拍。”

8　会：理解，懂得。登临意：语出王琪诗。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金陵赏心亭，丁晋公出镇日重建也。秦淮绝致，清在轩槛。取家箧所宝《袁安卧雪图》张于亭之屏，乃唐周昉绝笔。凡经十四守，虽极爱而不敢辄觊，偶一帅遂窃去，以市画芦雁掩之。后君玉王公琪复守是郡，登亭留诗曰：‘千里秦淮在玉壶，江山清丽壮吴都。昔人已化辽天鹤，旧画难寻卧雪图。冉冉流年去京国，萧萧华发老江湖。残蝉不会登临意，又噪西风入座隅。’此诗与江山相表里，为贸画者之萧斧也。”

9　“休说鲈鱼”二句：用张翰典。《晋书·张翰传》：张翰，字季鹰，吴郡人。赴命入洛，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羮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10　求田问舍：用三国陈登、许汜典。刘郎，指刘备。《三国志·魏书·陈登传》：陈登，字元龙，在广陵，有威名。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表大笑。

11　惜流年：语本寇准《甘草子》词：“堪惜流年谢芳草，任玉壶倾倒。”流年，如水一样流逝的年华。

12　忧愁风雨：苏轼《满庭芳》：“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13　树犹如此：典出《世说新语·言语》：“桓公（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14　倩：请。红巾翠袖：指美女佳人。杜甫《丽人行》：“青鸟飞去衔红巾。”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英雄泪：杜甫《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词当作于第二次在建康为官时，即淳熙元年（1174）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时。这年辛弃疾在江东安抚使兼行宫留守叶衡幕下为官，深得叶衡的赏识，然而初夏四月叶衡就离开建康回朝廷任职。辛弃疾好不容易遇到一位知己的上司，可不久就离他而去，仕途上失去了依靠，心中不免怅然。这首词，就是抒发英雄失路的感慨。

读此词上片，我们仿佛看到一位青年英雄（时年35岁）站在赏心亭的楼头，面对西沉的落日，听着飞过天空的孤雁，摩挲着蒙尘的宝剑，拍击着栏杆，发出阵阵怒吼。这傲然而又孤独的英雄形象，多么像《满江红》里“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英雄岳飞！然岳飞是建有盖世功勋的英雄，而辛弃疾则是尚无成就的悲剧英雄。英雄总是孤独的，岳飞曾感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小重山》），辛弃疾也一再叹息“朱丝弦断知音少”（《蝶恋花》），感慨“无人会，登临意”！我们试着理解他的登临意：“落日”西下，象征着时光流逝，此时他有生命时光徒然流逝的紧迫感；离开故土，只身来到江南，作为失去故土的游子，他就像空中那离群的孤雁，有挥之不去的漂泊感；有宝剑蒙尘、请缨无路的失落感；满腔热血、报国宏愿无人理解，有沉重的孤独感！这种种情感纠结于胸，怎能不叫呼怒号，拍打栏杆！路在何方？是进是退？他深感茫然。是像张翰那样退隐归去，像许汜那样求田问舍做个生活安逸的“土豪”，置天下事于不闻不问？天下英雄岂不耻笑！不归去，等待时机？可来到江南已十有余年，何时才有请缨杀敌的机会！真是进亦难，退亦难。英雄不禁潸然泪下了！

“英雄泪”，跟小儿女的相思泪可是大不相同。儿女情长的相思泪，是独自流淌，君不闻柳永《满江红》的“惟有枕前相思泪，背灯弹了依前满”，又不闻苏轼《雨中花慢》的“枕前珠泪，万点千行”，且再听聂胜琼《鹧鸪天》的“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辛弃疾的英雄泪，则是让佳人靓女来替他擦拭揩干。“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让无比高大上的英雄也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也有普通人七情六俗的愿想。哪个男人郁闷痛苦时不想让体贴的佳人来安慰一番？龚自珍老先生不也说过“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己亥杂诗》）吗？青年英雄辛弃疾，敢于大胆说出天下男人敢想而不敢说的话，本身就体现出一股英雄豪气！

此词内外兼写，“外”塑形象，“内”写心灵。怒拍栏杆的形象跃然纸上，而多重情感纠结于心。宋词以写心擅长，但一般的写心，只写一种情感，像这样写多重情感纠结变奏的煞是少见！俺曾有一个比喻，说那种一词写一种情感的像泡泡糖，从不同角度放大一种情感，如周邦彦的《六丑》只写一种惜春情怀，但层层推进，逐步放大；而一词写多种情感的好似压缩饼干，把多种情思熔铸一炉，英雄辛弃疾此词就是一块精制的压缩饼干。俺曾把这一比喻写进博士论文初稿中，俺老师阅后旁批了四个字：“比喻蹩脚！”当时忍痛割爱，听从师命删去这蹩脚比喻。现在而今眼目下，读稼轩此词，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比喻，姑且写在这里，聊供读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