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现在我们进一步讨论,什么叫做崇拜英雄?
崇拜英雄和服从领袖不同。服从领袖是实用行为。为着社会组织,法律纪纲,行政效率,我们不能不有领袖,我们不得不服从领袖。假如领袖是英雄,我们固然服从他。有时领袖虽不是英雄,但为实际方便计,亦须服从之,因为不服从领袖,就没有坚固的团体组织。团体涣散,国必乱亡。
一个人服从领袖,他就是一个国家良善的公民,一个团体忠实的分子。至于崇拜英雄,乃所以修养高尚的人格,体验伟大的精神生活。简言之,英雄崇拜不是属于政治范围的实用行为,乃是增进学术文化和发展人格方面的事。
谈到个人修养,古今中外的哲人,大都主张要先找一个模范人格来作追效的对象。程子提出:“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作为他努力的方向。西洋人讲修养,首先注意“基督的追效”(Theimitation of Christ)。许多宗教能够成为宗教,就是因为里面有伟大的人格,值得一般人仿效。许多政党能够发起伟大的政治运动,就是因为里面有伟大的人格,可以作一般人的模范。希腊的斯多噶学派,道德理想甚高,宗教意味极浓,但不能够像基督教那样成为宗教,就是因为虽有主义,而缺乏人格可以与耶稣比拟的伟大人物。
崇拜英雄基于认识英雄。没有思想学问智识眼光,就不能够认识英雄;因此也更说不上崇拜。因为认识英雄是很难的,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界上的英雄甚多,然而真正能够认识英雄的人并不多,英雄本身已经不容易认识,他们又常常不愿意为人认识。如像韩信连胯下之辱都愿忍受,谁能够想象他是英雄呢?曹操和刘备杯酒论英雄,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大惊失色,骇得把筷子都掉下来了;他连忙说他怕雷,使曹操不认识他。英雄在未得意的时候,都喜欢用烟幕弹来掩藏他本来的面目,这种特殊的“英雄心理”往往增加认识的困难。
英雄素来不讨好群众,他更不怕群众误解。群众的误解,反而证明他的伟大。爱默生说:“作伟大的人,就是被误解的人”(To be great is to be misunderstood)。所以只有英雄才能够认识英雄,只有英雄才能够崇拜英雄,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群众虽然起初常常误解英雄,但是经过相当时间,或者英雄死后,群众仍然会认识他、拥护他、崇拜他。然而真正的英雄,却能倔强独立,决不因为急于要人认识而哗众取宠,失其素守。
英国有句名言,说:“没有一个人在他仆人眼里是英雄的”。依照黑格尔的解释:“这并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乃是由于仆人只是仆人。”仆人所以不能认识英雄,正因为他自己不是英雄。由是足见替英雄当走狗作奴隶的人,不能算是崇拜英雄的人。他们自己的人格中,没有英雄的成分。他们不能认识英雄。他们和英雄没有精神和精神的交契。
凡是根本反对英雄,抱定主张绝对不崇拜英雄的人,就是“英雄盲”。这和生理学上所谓“色盲”是一样的。害“色盲”的人,睁起眼睛,看不见某一种颜色。害“英雄盲”的人,睁起眼睛,看不见英雄。英雄是人类理想价值具体化,“英雄盲”就是“价值盲”。价值盲是一种精神病态。反之,凡能够崇拜英雄的人,就是不害“价值盲”的人,他不但能够认识英雄,而且能借崇拜英雄,扩充自己的人格,实现自己潜伏的价值意识,发挥他自己固有的“英雄本性”(Heroism)。
一般反对英雄崇拜的人,大概基于两种错误的心理。第一,他们以为崇拜英雄,就是作英雄的奴隶。他们不愿意当奴隶,所以不愿意崇拜英雄。第二,他们自己想当英雄,故亦不愿承认别人是英雄,不愿崇拜其他英雄。他们误以为凡是英雄都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但是照上文所说,崇拜英雄绝对不是当奴隶,奴隶根本不能崇拜英雄。只有自己是英雄,才能够认识英雄,才能够在崇拜中和英雄发生精神上的交契。明白这种道理,这两种错误的心理,或许可以纠正过来了。
进一步,我们还可以说,英雄崇拜是极自然的,同时也是不可逃避的心理事实,因为每一个人内心都有崇拜英雄的驱迫力,都有其英雄本性或价值意识,都多少具有认识英雄的能力。假如一个人笑骂一切人,鄙视一切人,绝对不崇拜英雄,那就违反了他的本性,他心理上一定有一种病态,他精神上一定感觉到一种空虚和痛苦。
就另一方面说,英雄本身也有一种魔力、引力,使得凡接近他的人,不能不崇拜他。张良会见刘邦,就说:“此天授,非人力也!”清末许多革命党员,和孙中山先生一见面,立刻就抛弃一切,投身革命。这可以说是英雄本身的力量,不崇拜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这个地方,英雄有点像美人,崇拜颇近乎爱慕。一个感情热烈的人遇见了真正的美人,不爱慕是不可能的,一个有英雄性的人,遇见了真正的英雄,不崇拜也是不可能的。
崇拜英雄既然是普遍的、必然的心理事实,所以最要紧的问题,倒不是应不应崇拜英雄,乃是怎么样引导人类崇拜英雄的普遍心理,使大家崇拜真正的英雄,不要盲目地崇拜虚伪的英雄。孔子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我们也可以同样说:“非其英雄而崇拜之,奴也!”愿意崇拜英雄,是事理的必然;由学养,由认识而崇拜所应崇拜的英雄,且依理性的指导,崇拜之得其正道,才是真正的理想。
这里可以附带解答一个问题:通常人总觉得崇拜与批评,正相反对,崇拜的对象即不是批评的对象。假如对于英雄一味崇拜,不加批评,思想学问怎样能进步呢?但是事实上崇拜不仅不能消灭批评,而且可以产生批评,只有从崇拜中产生的批评,才是真正的、积极的、同情的、辩证的批评。费希特崇拜康德,朱子崇拜程子,尼采崇拜叔本华,他们对于所崇拜者的学说都曾由同情的批评,而促其发展与进步,所以凡是青出于蓝的批评,都是基于崇拜的批评,也就是同情的批评,内在的批评,亦可以说是自我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