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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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1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2


1 题下原注:“时年十七。”山东兄弟:山东指华山以东。王维是蒲州(今山西永济)人,蒲州位于华山东面,而王维时独在华山西面的长安,所以称故乡的兄弟为山东兄弟。

2 茱萸:乔木名,又名“越椒”“艾子”,是一种香草,可以入药。《太平御览》卷三二引《风土记》云:“俗于此日,以茱萸气烈成熟,尚此日,折萸房以插头,言辟热气而御初寒。”古时重阳节人们插戴茱萸,据说可以避邪。杜甫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九月蓝田崔氏庄》)


此诗绝妙!字法、句法、章法无有不妙,“诗到真切动人处,一字不可移易也”(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北京出版社,2003)。而其最妙者,乃“遥想”之写法。

小诗纯出口语,非常朴素,起于对亲友的思念。这种思念发而为一种遥想,和他后来那些构图设色非常讲究的忆念诗不同。王维最喜欢用“遥想”法,他的怀人类的作品多采用以我推人的写法,明明是我忆念他人,而却推己及他人,反说他人忆念于我。写思念从对方落笔与设想,忆念之情尤为深切,加倍凄凉。后来杜甫的“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是这样的写法;白居易“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也是这样的写法。古人把这种曲折有致的写法,叫作“倩女离魂法”,意谓身在两地而魂共一处。

领起之“独”字,可谓诗眼,统摄全篇,震动诗脉,诗情全由“独”引发,也皆在“独”上落实。前两句自然流出,直接破题,不经任何迂回,直切主题,迅即形成高潮,出现警句。首句一个“独”字,两个“异”字,分量下得很足,给人以广大的想象空间,形成了让读者来补足的余地,并自然连带出“万口流传”的新警之句。第二句乃至情深语,“每逢”,非此之一个节日也;“倍思”,超出平日之思也。诗人一上来就把“忆念”之情写足了,迅疾推向情感高潮。这种写法往往容易使后两句难以为继,造成后劲不足。三四两句如何写来?作者给自己出了个难题。三四两句,如果只是按照一般性的思路,顺势思念怀人,顺着“佳节倍思亲”的流向做直线式的延伸,则会流于平直而缺乏新意,而“续”以狗尾。

然年方十七的王维,“九岁知属词”(《新唐书》),不愧有神童称誉。诗在高潮过后,转出新意,再起高潮。三四句之“续”,曲折有致,其妙有三:其一妙,不直接言说是自己忆念,而以“遥想”来呈现所忆念者的形象,一意萦纡,缠绵蕴藉;其二妙,不写自身的异客处境,而以“登高”与“插茱萸”写对方的欢会情景,然身不能至,孤孑异乡,倍增缺憾;此“续”之三妙,用“遥想”以设想对方,好像遗憾的不是自己,反倒是兄弟,是兄弟欢会因为没有自己的参加而遗憾,诗情曲婉,忆念愈烈,乡愁难熬矣。霍松林先生解读《夜雨寄北》诗时说诗人是“写身在此地而想彼地之思此地,写时在今日而想他日之忆今日”(《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以此论来评此诗不是也很合适吗?

沈德潜叹曰:“忆山东兄弟即《陟岵》诗意,谁谓唐人不近《三百篇》耶?”(《唐诗别裁》卷十九)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