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衰之间:上海评弹界的组织化(1951—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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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集体组织的初期试验

1949年,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立,将全市统一为北平时间,宣告新的历史时刻的开始。面对新生政权,艺人何去何从——是继续保持传统,还是迎合时代需要?

(一)彷徨选择:创新与守旧

1949年后,评弹界不仅“诸男女评话、弹词家,为赞扬人民解放军纪律严明,尽力延誉”注26,并且组织乐队参加庆祝上海解放的游行,又在维纳司书场举办革新实验大会书,这成为“上海戏曲界第一次革新会演”注27(见表1-2)。

表1-2 上海解放后评弹界首次革新大会书


*资料来源:《记评话弹词革新大会书》,《上海新民报晚刊》1949年6月30日。

六档节目皆为新书,或与时事相关,或取材于革命著作,既迎合官方的口味,避免出现政治解读上的错误,又体现出评弹界对新政权的认同。正如艺人所言:评弹界一致觉得需革新以求进步,否则“新社会的趋势也要强迫你进步的”,这就不如自发求进步“来得快而好了”注28。原为部分艺人的说新唱新行为,短时间内转变为评弹界“革新以求进步”的整体行为,体现了艺人群体的从众心理。

对于艺人如何“革新以求进步”,署名“月子”的作者结合新书不能满足社会需求的现状,从评弹革新角度出发提出了几点建议:与文艺作家合作,创作新脚本;量力而行,编写新短篇与唱词;修改旧书内容,增加时代观点。注29为了适应新社会,艺人也积极整旧创新。“四响档”注30之一的陈希安回忆说:(当时认为)共产党一来,每个人都要工作的,不可能有空闲的人,而且不让你说老书,那么就要唱新书。注31陈希安的回忆表明了艺人对说新唱新的心理认识。这一认识“通过相互传染的作用,很快进入群体中所有人的头脑,感情倾向的一致立刻变成一个既成事实”注32。从具体的革新活动看,月子的建议确与艺人的实践不谋而合。

与文艺作家合作,创作新脚本。有的艺人采取联合聘请作家的方法,请作家协助编写富有时代意义的故事。实力较强的艺人则单独请人编书,如徐雪月请陆澹庵、郑东南分别改编了《白毛女》《九件衣》,蒋月泉、杨振言请陈灵犀编撰《等着我回来》,请人民电台撰写《王贵与李香香》,陈范我为严雪亭编过《杨乃武》,为严雪亭的业师徐云志编写《新桃花扇》,周玉泉请张梦飞将电影《大雷雨》改编为新弹词等。注33艺人与作家合作,提升了脚本的文学性与艺术性。

艺人编写新篇目。杨斌奎自编《长生殿》续篇,撇开杨贵妃与唐明皇的私情,着重讲述张巡的英勇事迹。注34顾宏伯编写完新书《庆顶珠》后,旋即交付军管会文艺处审查,黄异庵在上海各书场参加会书时,以自编的《陈圆圆》与《李闯王》两部新书为主。注35黄兆熊与徐琴芳的女徒徐小兰拼档参加会书,以新评弹《借红灯》奏唱给同道,并“自编自说寓有新意识的《花魁女》弹词,准备参加春节曲艺竞赛”注36。艺人自编自演新篇目,既可省下稿费,又能尽快熟悉脚本,缩短排练时间,将作品迅速搬上舞台,适应时事政治宣传的需要。

艺人在整理旧书时,无不偏重于书目中的思想性。祁莲芳与陈莲卿改编《英烈传》,着重讲述元末,元廷征运漕粮,强征民夫,民怨沸腾,朱元璋等人揭竿而起的革命史实。注37杨振雄、范雪君改编《潘金莲》,严雪亭修改《大名府》,也注重于此。整理旧书,既是对传统书目的重新审查,更是在继承传统与适应时代的夹缝中,在维持自身编演独立性的前提下,求得生存的无奈之举。

艺人说新唱新的同时,并未忘怀赖以维持生计的旧书,“各个书场里仍旧说着唱着那几本老书”,即使参加了“新会书”,一回到“原岗位”,便“继续卖弄他们的老玩意”。注38这是因为新书本是应景之作,耗费力气,效果欠佳,多数人还是习惯于说熟悉的老书。尽管上海市军管会文艺处规定,书场开书时,第一周须说唱新书。注39当一周的期限一过,艺人又迫不及待地将新书抛置脑后,继续说唱传统书目。1950年,夏档阵容,除徐雪月师徒的《九件衣》与黄异庵的《李闯王》属新书外,其余新旧书场“都说旧评弹”注40

为了迎合新政权的需求,艺人积极编说富有时代气息的新书,如体现官逼民反的《水浒》、展示农民起义的《太平天国》、宣传新婚姻法的《小二黑结婚》等,使文艺在娱乐大众的同时,亦逐步侵染政治色彩。艺人也从个人生计出发,说新唱新之余,对旧书念念不忘。这是因为编演新书,“绝非一朝一夕,轻而易举的”注41,耗时费力,甚至影响生计。于是便将二者结合,效果上佳——“说新书得到了名,说旧书得到了利”注42。这种“名利双收”的状态却难以长久维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政策相对宽松,对不肯认真演唱新书的艺人,只是通过舆论压力来给予批评忠告;当政权稳固后,便会采用更有效的措施以推行政策,将艺人擢升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人民的“文艺工作者”,在娱乐化的外衣下,让评弹发挥其“文艺轻骑兵”的政治宣传作用。注43同时,迫使艺人在新旧书目上做出选择,将其纳入到管理体系之中,以便于将旧时代的艺人改造为新社会的文艺工作者。这是因为要和群体进行密切交往,必须“擅长建立对群体有诱惑力的形象”,而“当群体被名誉、光荣和爱国主义感召的时候,最有可能对群体中的个人产生影响,甚至可以让他慷慨赴死”。注44面对这一诱惑,再加上在整旧创新过程中的巨大压力,部分艺人萌生了新的愿望:在新政权的体系里谋得立锥之地,寻求再生空间。在相互适应的过程中,孕育了评弹界首个国营组织——上海评弹团。

(二)典型垂范:创办评弹团

艺人同旧书的决裂源于“斩尾巴”。所谓“斩尾巴”是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艺人被迫与传统割裂的一场运动。注45要取得政府认可,就需紧跟时代步伐,停说旧书并编说新书,以彰显革命。新书编写耗时费力,非艺人个体所能持续负担,这就需要官方的资助和扶持。组建国营团体成为当务之急。

组建并加入国营剧团是有利的。艺人曹汉昌觉得评弹团由官方领导,有希望;由集体编书,有意义。注46唐耿良进一步指出,编新书稿费高昂,入团后,团里付稿费;夏季学习要脱产,在团里照样拿工资。注47陈希安也认为,说新书需要学习,而学习影响演出,开销成问题,组织一个团,学习期间也能拿工资,“生活上有保障”。注48 国营剧团具有优越性,入团是进步的、光荣的、充满希望的。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不多,而且当时并没有评弹的国营剧团。如何实现从无到有的突破,抢占先机,成为以唐耿良为代表的部分艺人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以“四响档”为中心的艺人采取措施,展示“先进性”,率先编唱新书(见表1-3)。

表1-3 “四响档”及其他相关艺人编唱新书一览表(1951年上半年)


*资料来源:《上海新民报晚刊》1951年1—2月相关报道;《上海市1951年春节戏曲演唱竞赛结果揭晓》,《戏曲报》1951年3月5日,第4卷第2期。

所说唱的作品大多是新近完成的,具有很强的意识形态性和时效性,甚至参加过竞赛,因“配合了当前的政治任务,发扬了爱国主义精神”而获奖众多。尽管如此,听众并不买新书的账,“四响档”在苏州静园书场开说新书,上座率就不高。艺人之所以对这一“吃力不讨好”的行为乐此不疲,目的是为组建评弹团创造条件,是进步的,至于“经济收入差一点也就不在乎了”。注49

为了扩大影响,以“四响档”为主体,上海评弹艺人组织了抗美援朝旅行宣传队,先后到苏州、无锡、北京等地巡回演出。1951年1月18日,抵苏,受到苏州评弹协会的欢迎。其间,队员们表示坚决响应号召,推陈出新,多唱新书,在新艺院演出日夜两场,日场有姚声江、谢毓菁等的《李闯王》,张鉴庭、张鉴国的《红娘子》及《群魔末路》《三雄惩美记》两场书戏,夜场有刘天韵、谢毓菁、姚荫梅的《小二黑结婚》等节目。注50次日,抵达无锡,在迎园、明园两家书场举行会书,节目为新编书目与时事短篇。22日,抵京,观摩晚会上,张鉴庭、张鉴国等的《红娘子》《群魔末路》广受好评。评弹艺人进京巡演得到中央政府的高度重视,中央文化部戏改局局长田汉在政协礼堂设宴款待全体队员,赠送锦旗,奖掖之极。可以说,抗美援朝旅行宣传队此行达到了“扩大时事宣传、介绍南方曲艺、交流南北经验”的目的。

除了巡回演出,艺人还参加学习小组、讲习班与座谈会。1950年底,苏州市文联举办首届戏曲艺人讲习班。翌年6月,专门开办评弹艺人讲习班,学习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国革命读本》及党的戏改政策,参加者有250多人。在上海,文艺处在复旦大学开设艺人学习班,学员来自沪上各剧种,每周四上午举行内部交流演出,人数众多,评弹界亦有多人报名。受此影响,唐耿良、蒋月泉、王柏荫、周云瑞、陈希安在无锡“剪书”后自办学习班,上午去文联学习,下午自学社会发展史和中国历史,并请苏南行署文化科代科长陈允豪做辅导报告。注51参加学习小组、讲习班与座谈会,意味着艺人不得不暂时脱产。参与政治学习,本身就是研究党的路线、配合党的方针,寻求进步的重要表现。

1951年5月5日,政务院颁布由周恩来总理签署的《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即“五五”指示),支持地方政府组建文艺剧团,制定建立公营团体的具体要求:戏曲工作须由各地文教主管机关领导;坚持企业经营,采取公营、公私合营或私营公助的方式;成立的剧团须有计划地、经常地演出新剧目。注52“五五”指示为公营剧团的建立,在管理方式、运营机制和演出内容等方面做了规划。结合“五五”指示,6月25日,在苏州以唐耿良为代表的九位艺人,向文化局提出了建团愿望——以“四响档”为主要成员组建评弹团,提交《坚决为搞好新评弹而斗争》的决心书,目的是组织起来,从事创新工作,制订近期规划:在苏学习后,结合抗美援朝的时事,往常州、无锡、昆山、杭州等地巡回演出,所得款项除饭食支出外,悉数捐献,以购买飞机大炮,使“宣传与捐献结合”。注53为举办募捐义演,九艺人成立小分队,分往各地演出新书,刘天韵为队长,唐耿良任会计,吴剑秋联系场子。七天做了七只码头,除去必要开支,将结余的2000多元悉数上交,受到苏州文联表扬。返沪后,为了筹集更多款项,以九艺人为代表的上海评弹界,演出书戏《野猪林》。导演为电影厂应云卫,音乐指挥周云瑞,蒋月泉、杨振雄、杨振言分饰林冲,张鉴庭饰高俅,刘天韵饰陆谦,徐琴韵、朱慧珍分饰前后贞娘,王柏荫、谢毓菁、张鉴国、陈希安饰四泼皮,姚荫梅饰高衙内,张鸿声和唐耿良分饰董超、薛霸等。票价2元5角,地点是黄金大戏院(1993年,黄金大剧院被拆除重建,现为兰生影剧院)。该书戏连演两场,戏票被销售一空,盛况空前。注54

“鉴于评弹艺人积极坚持进步,努力说唱新书”,对江南地区的人民具有“很大的教育作用”,注55因此政府同意组建评弹团,颁布评弹团章程,并确定名称为上海市人民评弹工作团(以下简称“上海评弹团”)。建团宗旨是:改革评弹,提高政治业务水平,说唱新书,为人民服务。剧团性质为公营,由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直接领导。

图1-2 1951年上海评弹团建立时“十八艺人”合影注56
(资料来源:上海评弹团档案室藏)

关于该团的干部配备及人员名单,见表1-4。

表1-4 上海评弹团干部配备与人员名单注57


*资料来源:《上海市人民政府、市文化局关于建立人民杂技团、评弹团、京剧团的请示、批复及成立大会记录、剧团章程》,1951年9—11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0。

上海评弹团共计十八艺人,包括原来的“九艺人”,再有徐雪月、程红叶、陈红霞等九人加入。后九人的加入,是蒋月泉和唐耿良劝说与动员的结果。注58该团的组建,既是对艺人个体成就的肯定,又是以“四响档”为中心的人脉关系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筹建过程中活动积极的唐耿良、艺术和业务水平极高的蒋月泉均为副团长,而团长却是刘天韵。对此,彭本乐做了解释:文化局挑选刘天韵任团长早就内定了,这是由于他艺术水平高、有威望、好说话、不要权力。注59可见,一个在社会上具有重要影响力团体的成立,是政府扶持与私人关系共同作用的结果。1952年,吴宗锡作为驻团干部正式接管评弹团。1954年12月14日,上海市文管局“任命吴宗锡同志为上海市人民评弹工作团团长”注60,而刘天韵则到艺委会担任主任,从事艺术指导工作。评弹团的权力实现了更迭。

为了适应时代需求,艺人编唱新书,新书说毕后,为了维持生计,又重说旧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政治环境里,在要求向传统彻底决裂的背景下,部分艺人迫于生存与发展的需要,孤注一掷,同旧书决裂,通过编新唱新、组织抗美援朝宣传队、参加讲习班等集体活动,以及为捐献飞机大炮而举办义演等举措,希望能获得官方的认可和接纳。艺人也承认:由于他们曾不听劝告去香港淘金,回来后总要赎罪的,因此才有上述一系列进步行为以期将功补过,希冀得到宽恕,这一行为使其他艺人叹服,不得不随之跟上,来响应号召。注61在“五五”指示的有利形势下,评弹艺人逐步展示了“进步性”,体现出其群体的能动性。鉴于评弹在江南的影响力,从宣传教化、统一思想的目的出发,官方也希望与艺人合作。二者殊途同归,共同孕育出上海评弹团。在加强艺人政治与文化学习的同时,正式将其纳入体制,为改造艺人思想、整理传统书目、宣传政治方针提供了最重要的组织条件。法国学者勒庞(Gustave Le Bon)曾指出,“只有那些能活灵活现反映人物形象的戏剧表演,才能对群体产生巨大影响”注62。通过艺人说唱新书,官方能以最快的速度宣传政治主张,达到教化民众群体、稳定国家政权的目的。同时,部分艺人也结束了数百年来的单干传统,完成了从单干到集体的身份转变,正式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变革紧密相联,在组织化的道路上曲折前进,“成败萧何”只在转瞬之间。

(三)曲折发展:扩容与危机

上海评弹团的演员仅18人,虽为名家响档,但毕竟凤毛麟角。为增加人数、扩大规模,该团利用自身优势,结合国家政策的良性影响,推进组织化进程。该进程主要涉及三次阵容的扩大,其间虽有个别人员退团,但总数却在逐渐增加。

该团借助集体力量,取得的成绩是巨大的,特别在中篇评弹的演出方面硕果累累:《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观众达30余万人次,《海上英雄》的观众为10余万人次,《王孝和》的观众有7余万人次。注63这些惊人的数字对单干艺人产生了影响,他们也希望组织起来,演出中篇。蒋云仙回忆说:上海评弹团建立后,出了新中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王孝和》等,因为听客要上班,不能每天来听长篇,而中篇一个晚上就结束,“觉得这是一个方向”,而一个人演不了中篇,“就要组织起来”。注64此外,该团在福利待遇与生活保障方面对单干艺人也有吸引力。祁莲芳坦言组织起来有保障,何锡祺也强调生老病死有依靠。注65万鸣解释得更具体:入团后收入固定,休息日和学习时照样拿工资,老了退休有保障而不必为衣食奔波,“再不必害怕朝不保夕,为晚年犯愁了”。注66组织优势是明显的——创作中篇的市场需求、生老病死的体制保障,促使单干艺人产生了入团的渴望。

在单干艺人中,最早入团的是严雪亭。1952年7月25日,评弹改进协会学习班在沧州书场举行开学典礼,严做了学习动员报告,并在唐耿良的介绍下得以入团。注67严雪亭此前是上海评弹改进协会主任委员,是20世纪40年代红得发紫的“大响档”,且为票选的“弹词皇帝”。他的加入无疑代表评弹界认可评弹团,也带动了其他人的加入,像陆耀良、凌文君、杨德麟、高美玲也于此时入团。注68当时评弹界有“关老虎”的说法,即“凡是书艺精湛并有进步表现的,都要被吸收进入团”注69。首次扩容有了新进展:苏似荫、吴子安、徐丽仙、包丽芳入团。四人各有“背景”——苏似荫是评弹团成员王柏荫的学生,吴子安是评弹世家,徐丽仙和包丽芳是师徒关系的女双档,都是书艺精湛之辈。入团既是对其技艺的认可,也是私人关系的体现。再加上他们都说新书,“有进步表现”:苏似荫说《林冲》,编创表现王孝和烈士的短篇弹词,在联合电台与徐雪月、程红叶拼档说唱《三上轿》;吴子安说新评话《李闯王》;徐、包师徒拼档说唱《刘胡兰》《方珍珠》。出现“关老虎”的情形,自在情理之中。至此,该团共有25名团员,人数增加了近四成。此次纳新是“由于实际工作需要”注70,尽管并未明确表明是因何种“工作需要”,却在无意中透露了“入团是有要求的”信息。对此,蒋云仙做了诠释:上海评弹团的纳新,没有明确标准,但有几个方面会被考虑:其一,人际关系,能左右人事,即与某位团内艺人关系好;其二,书目需求,某位艺人的书,很好或很缺,就会把该艺人吸收进来;其三,艺人声誉,若蒸蒸日上,也会考虑吸收。注71若说此次扩容是出于人际关系的原因,那么后来的两次扩容,则分别体现了对“书目需求”与“艺人声誉”的实际需要。

受“斩尾巴”运动的影响,团内新老成员大多说唱新书。新书编演须经历搜集素材、编制剧本、排练修改、试演磨合等阶段,耗时费力,而且上佳的演出效果难以持久。说唱新书的高潮过后,听众开始抱怨:“评弹节目实在重复得太多了!”,“使人有‘大同小异’之感”,“听来听去总是这几个节目,就不可能满意”,因此急需开展创新与整旧的工作。注72创作新书是进步的,说唱旧书是落后的,如果创新完全符合听众需要,只要创新即可。但团内艺人已感到新书难以满足群众需求,又不能“开倒车”,即原封不动地重说旧书。因此与作家合作,创作新脚本以改变节目贫乏的现象,成为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

20世纪50年代初,中央发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号召,主张整理传统书目,保留文化遗产,这为扭转书目编创不足的局面提供了条件。团内艺人虽有说唱传统书目的经历,但毕竟曾被迫“斩尾巴”,致使整旧工作难以进行。为此,评弹团开始第二次扩容,吸纳单干艺人以满足对旧书的整改需求。1954年11月20日,举行建团三周年纪念会,团员们交流入团以来的感想,并吸收新成员,即薛筱卿、杨振雄、杨振言、杨斌奎、张维桢、江文兰、曹梅君、徐雪花、华士亭、华佩亭、葛佩芳、薛惠君等12人。这次扩容体现了评弹团发展之迅速,也表明整旧工作之急迫。正如新旧团员互相劝勉的那样:“多提些意见,互相帮助,一同搞好评弹的改进工作。”注73新成员的加入有益于整旧工作,但是在吸纳评弹作者方面,出现短板。20世纪50年代,“编剧只有三人”注74。建团之初,作家只有《社会日报》出身的陈灵犀,被夏衍称为“评弹一支笔”,后来吸收了毕业于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律师出身的姚君喻(1965年因写作上不够上进而被团领导辞退),还有《大众电影》编辑部的马中婴(1957年被划为右派)。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56年,仍毫无改观。“上海市新评弹作者联谊会”注75负责人平襟亚批评说:近50人的评弹团,忽视对评弹作者的吸收,整个剧团只有三四个编剧,使得“供应大大落后于要求”,上座率减少,难以满足听众要求。该团注重吸纳优秀演员,为整旧工作提供文本基础,先后整理出《白蛇》《梁祝》《四进士》《秦香莲》等传统书目,但忽略引进作家,致使书目重复,“常常炒冷饭”。注76整旧工作虽有进展却无突破。

不过,经过前两次扩容,上海评弹团已形成一定规模和优势。1954年12月14日,吴宗锡担任团长。1958年,成立评弹工作者协会,主席和副主席均为该团成员,理事也多为团内艺人,政府机构通过评弹团掌控评弹界,而评弹团也得以扩大实力,执评弹界之牛耳。早在1952年,参加治淮运动时,张鸿声、唐耿良代表全团还向评弹协会主席严雪亭“报告到达后工作情况”。注771958年,作为上海评弹团副团长、评弹工作者协会主席的唐耿良已能听取协会副主席严雪亭“汇报工作”了。上海评弹团本应由协会管理,但实际上却凌驾于协会之上,管理协会,成为官方在评弹界的代表,领导组织力量达到顶峰。团内艺人也真切地体会到身为国营剧团成员的自豪感。只是这一光环并未能掩盖问题的萌发。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团内成员逐渐步入中年,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昔日的辉煌难掩后继无人的尴尬:团内主要演员大多年近40岁,“过去都是生活较腐化,身体都较脆弱多病”,再加上演出任务繁重,影响了评弹艺术的繁荣。注78蒋云仙的比喻更为形象:上海评弹团就像匈牙利足球队,很有名望,但他们老化了。注79为了摆脱这一困境,第三次扩容拉开序幕,目的是吸收青年演员,注入新鲜血液,创造新的辉煌。此次扩容起于1959年夏,延续到1960年底:上海市戏曲学校评弹班毕业生王宗芹、赵菱菱、陈瑞琳、彭本乐、徐林达、武家安入团;评弹界一批政治、业务都上佳的艺人被吸收入团,他们是张如君、刘韵若、张振华、马小虹、饶一尘;新创立的长征评弹团的余红仙、吴静芝、赵开生、石文磊四人被吸收入团。注80一年半的时间内,共吸收十多位优秀青年演员,以适应演出和发展的需要,暂时缓解了后继无人、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20世纪50年代,上海评弹团根据“实际工作的需要”,先后进行了三次规模较大的扩容,壮大了队伍,走向了成熟,可谓人才济济、兵强马壮,达到事业的巅峰。然而福祸倚伏相伴而生,就在该团成绩卓著、显赫一时的20世纪50年代,其自身存在的问题却时隐时现、纠缠未决、危机重重——新旧书目整改、固定工资制度、青年艺人培养,虽有应对措施,但效果欠佳,既影响了评弹团自身的发展,又造成了推进组织化的“瓶颈”。注81文化部门认为,问题的产生源于评弹团与评弹界紧密相联,只关注一个团而忽视评弹界,无异于舍本逐末,只有将整个评弹界都纳入到体制管理之内,才有可能彻底解决团的问题,否则就会摁下葫芦浮起瓢。这一思想的实践工作,虽然兴起于评弹界的整风运动,但在组织上的酝酿却始于20世纪50年代初、中期,官方对评弹界领导权的掌握;也正是掌握了评弹界的领导权,才能够于50年代末成功开展整风运动,顺利完成整个评弹界的组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