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对“古代韵文句法系统纲目”的举例说明
因词组和句子成分与散文语法相同,为通晓语法者所共知,便不必说解,以下只对古代文韵中的单句和复句以及特殊句式做简要说明。
一、单句
(一)语序句
1.完全语序句
甲,主谓句。例如:
①我马维骐。(《小雅·皇皇者华》)
②维叶萋萋。(《周南·葛覃》)
③尔羊来思。(《小雅·无羊》)
例①为名词谓语句;例②为形容词谓语句;例③为动词谓语句。
乙,主动宾句。例如:
①吉士诱之。(《召南·野有死麇》)
②我姑酌彼金罍。(《周南·卷耳》)
③天不湎尔以酒。(《大雅·荡》)
例①为“主动宾”句;例②为“主、状、动、宾(定语+中心词)”句;例③为“主、状、动、宾、补(以酒)”句。
丙,连动词。例如:
①大夫跋涉。(《鄘风·载驰》)
②葛生蒙楚。(《鄘风·葛生》)
③君子来朝。(《小雅·采菽》)
丁,兼语句。例如:
①帝立子生商。(《商颂·长发》)
②帝命率育。(《周颂·思文》)
例①“子”为兼语;例②“命”后隐含了兼语,从前文看,应为“后稷”。
戊,被动句。例如:
①我躬不阅。(《小雅·小弁》)
向熹先生《诗经》译为:我身尚且不见容。
②柞棫拔矣。(《大雅·绵》)
即“柞棫被剪除了”。
2.简略语序句
季刚先生说:“凡集数字,如其意有所诠,虽文有阙省,亦复成辞。”所以我们称简略语序句,而不称省略句。简略语序句,即在一定语境中,有些句子的主要成分虽未出现,但语意完整,仍然可视为一个完整的句子。例如:
①愠于群小。(《邶风·柏舟》)
这是一个主语未出现的被动句。《诗集传》曰:“群小,众妾也。言见怒于众妾也。”
②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小雅·正月》)
两句的谓语“出”均未出现。
③岁其有。(《鲁颂·有駜》)
《诗集传》:“有,有年也。”宾语“年”(丰年)未出现。
3.变异语序句
甲,谓语前置。例如:
①灼灼其华。(《周南·桃夭》)
因“华”与后面的“家”押韵,形容词谓语“灼灼”前置。
②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
浮子意如浮云(漂泊不定),故人情似落日(依恋不舍)。
谓语部分隐含了动词“如”“似”。
乙,宾语前置。例如:
①莫我肯顾。(《魏风·硕鼠》)
否定句中,代词“我”做宾语前置。
②东皋薄暮望。(王绩《野望》)
“望”的宾语“东皋”前置。
丙,定语后置。例如:
①吉日兮辰良。(《九歌·东皇太一》)
“辰良”,良辰也。因协调韵律,定语“良”后置。
②宝篆烟销龙凤。(黄庭坚《画堂春·本意》)
“宝篆”,盘香。龙凤形的盘香,定语“龙凤”后置。
丁,状语置句首。例如:
①忽乎吾将行兮!(《九章·涉江》)
②何百姓之震愆?(《九章·哀郢》)
状语“忽乎”“何”置于句首,均有强调的作用,用以加强语气。在后起的“词”中,也常有把副词状语置句首的用法。
4.错位句
不同于变异语序句,变异语序句,对句子成分变异位置是有规律可循的;而错位句,则往往因韵律或修辞关系,造成无规律可循的大错位。在杜甫诗中,就常有这种现象。如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是为前人常说的就不赘述了。下面再举几例:
①盘餮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杜甫《客至》)
每个声气句读都是一个因果复句,原因句“市远”与“家贫”,置于结果句的主谓之间。
②听猿实下三声泪。(杜甫《秋兴》之二)
为“听猿三声实下泪”之倒文,调平仄也。
③衡阳雁去无留意。(范仲淹《渔家傲》)
“衡阳雁去”为“雁去衡阳”之倒文,亦因格律的要求而错位。
(二)独词句:是由一个名词或名词词组,或者叹词、副词构成的句子,表示呼唤,命令、感叹、应诺等情况。韵文中独词句,则往往融合于一个声气句读之中。例如:
①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大雅·民劳》)
阮元说:“召穆公言:王乎,我正惟欲好女畜女,不得不用大谏也。”“王”为名词呼唤语的独词句。
②於乎皇考!(《周颂·闵予小子》)
向熹先生《诗经》翻译为“啊,伟大先父周武王!”“於乎”为叹词,是一个表赞美的独词句。“皇考”是一个名词性词组构成的独词句,亦表赞美。
③于嗟女兮。(《卫风·氓》)
向熹先生《诗经》翻译为“啊呀漂亮姑娘们”。“于嗟”,叹词,为表感叹的独词句。“女”为名词,表呼唤的独词句。
(三)隐含句:是指一个句意完整,而隐含着某些句子成分的句子。例如:
①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周南·麟之趾》)
“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均为隐含了谓语的隐含句。因中华民族一向把麒麟视为仁兽,所以严粲《诗缉》云:“有足者宜踢,唯麟之足可以踢而不踢。有额者宜抵,唯麟之额可以抵而不抵。有角者宜触,唯麟之角可以触而不触。”“不踢”“不抵”“不触”,便是三句隐含的谓语部分。
②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锦帽”“貂裘”过去有人视为独词句,我认为它们不同于独词句,独词句不隐含另外的成分,如前面所说的“於乎皇考”和“于嗟女兮”中的“於乎”“于嗟”“皇考”“女”,它们是独词句,它们不再隐含另外的句子成分。而“锦帽”“貂裘”,则明显是指“猎者戴着蒙锦的帽,穿着貂裘”,它们都隐含着主语和动词,所以应称隐含句,而不称为独词句。
(四)意会句:意会句是经过人们的联想,会合几个词义而成的具有完整句意的句子,却没有完整的句子成分,这可能是具有汉语特点的一种韵文句式。例如:
①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邶风·泉水》)
《诗集传》:“脂,以脂膏涂其舝使滑泽也。舝,车轴也,不驾则脱之,设之而后行也。”所以“载脂载舝”,可理解为“涂好脂膏上好轴”。句意是两个词义的会合。
②障泥油壁人归后。(朱藻《丑奴儿·春暮》)
会合“障泥”(垂置于马腹两侧,用以遮挡尘土的障物)与“油壁”(妇女所乘装饰精美的轻便车。因车壁用油涂饰得名)的意义,以暗示用马车送走了玉人。
③秋千慵困解罗衣。(欧阳修《阮郎归·春意》)
这七个字分为三个部分,“秋千”是名词,“慵困”是形容词,“解罗衣”是一个动宾词组。会合三者的词义,形成两个相套叠的因果复句。姑娘们因荡秋千而慵困,而发热,因而解开了罗衣。“秋千慵困”为什么不会误认为是“秋千慵困”了呢?这就是民族语言传统习惯所致。“秋千慵困”则不辞矣。
(五)物象句:是在古代诗词等韵文中,把一个具体物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以写景抒情的句子。例如:
①芄兰之支,童子佩觿。(《卫风·芄兰》)
闻一多《风诗类钞》:“支,叉也,指芄兰的荚实。”该诗为兴体,作者首句便把“芄兰之支”这一物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以起兴。这是韵文中一个完整的句子,句意自在物象之中。古代诗词等韵文中常有之。
②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李白《月下独酌》)
本诗题为“月下独酌”,开始便是“花间一壶酒”这个物象句呈现在读者面前,一下就把当时那种寂静冷清的场面烘托出来了。
③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杜甫《春日忆李白》)
这是两个物象句,表面是写景写物,而实在抒情。通过渭北的树,与江东的云,就把身居渭北的杜甫,与漫游江东的李白这两位老朋友的深情厚谊,抒发得淋漓尽致。借景抒情,恐怕就是古代韵文中物象句的一大特色。
二、复句
(一)并列复句。例如:
①或肆之筵,或授之几。(《大雅·行苇》)
②青梅如豆柳如眉。(欧阳修《阮郎归·春景》)
(二)顺承复句。例如:
①释之叟叟,烝之浮浮。(《大雅·生民》)
②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李煜《忆江南·怀旧》)
(三)选择复句。例如:
①害澣害否?(《周南·葛覃》)
《毛传》:“害,何也。澣,洗。”姚际恒《诗经通论》:“礼衣不澣也。”
②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楚辞·卜居》)
本句用了关联词“宁……将……”。
(四)进层复句。例如:
①终风且暴。(《邶风·终风》)
向熹先生《诗经》翻译为:“风既狂来雨又暴。”
②既不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杜甫《彭衙行》)
(五)转折复句。例如:
①望夫君兮未来。(《九歌·湘君》)
②虽乏谏净姿,恐君有遗失。(杜甫《北征》)
(六)因果复句。例如:
①思夫君兮太息。(《九歌·云中君》)
②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每一个声气句读,都是一个因果复句。
(七)条件复句。例如:
①民之失德,乾糇以愆。(《小雅·伐木》)
向熹先生《诗经》翻译为:“人们失德少恩义,饭菜小事成过愆。”
②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齐风·南山》)
没有斧头这个条件,就不能砍伐柴薪。
(八)假设复句。例如:
①不寖近兮愈疏。(《九歌·大司命》)
如果不渐渐亲近大司命,就会更加疏远感情。
②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
本句有假设连词“但使”做标志。
三、特殊句式举要
①钲人伐鼓。(《小雅·采芑》)
《郑笺》:“钲也鼓也,各有人焉。言钲人伐鼓,互言尔。”是“钲人伐钲,鼓人伐鼓”之意。参互见义的情况在韵文中常见。又如:
②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温庭筠《更漏子·本意》)
它惊起了塞外的孤雁,城头的栖鸦。“惊”“起”互文也。
③王锡韩侯,淑旗绥章,簟茀错衡,玄衮赤舄,钩膺镂钖,鞹鞃浅幭,鞗革金厄。(《大雅·韩奕》)
这是一个双宾语句,间接宾语“韩侯”,直接宾语则包括六个声气句读,凡二十四字。
④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王绩《秋夜喜遇王处士》)
“秋月满,更值夜萤飞”本身是一个进层复句,在句中做动词“逢”的补语。
⑤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共住。(黄庭坚《清平乐·晚春》)
“唤取归来共住”,这是主语和兼语隐含而未出现的,兼语连动混合结构。
⑥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李重元《忆王孙·春词》)
《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此词一开头,就用典点明主题,这也是韵文中常用的一种经济手法。
⑦锦瑟华年谁与度。(贺铸《青玉案》)
李商隐《无题》:“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拉思华年。”亦用典之一例。
⑧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归思”怎能“沾巾”呢?因“归思”隐含了定语中心词“泪”,“归思”者,归思之泪也。
⑨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
读古代韵文,最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要仔细分析韵句中的隐含成分;二是要仔细考察词义,然后会合成句,意会句必须如此,其他句式也要重视这一点。如上文“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只是一个名词性词组: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它要构成句,又该与哪些词语结合呢,在第二个声气句读中,有能愿词组“欲饮”二字,正好能与第一个声气句读结合,构成一个隐含了主语的句子,即“欲饮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
⑩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前面三个声气句读,每个声气句读,是由三个物象句构成的并列复句,每个复句又构成一幅秋景图画,三幅图画极力地渲染出了深秋的肃杀气氛,从而烘托出一位长期奔走于外的旅客疲惫不堪的景况与极度思家的情怀,所以他和家人想的都是“断肠人在天涯”。
下面我还要特地谈谈先师黄焯教授的“诗义重章互足说”。黄焯先生说:“《诗》三百篇古乐章,其章句措置之法,往往异于他文,故有辞意限于字句音节不能完具者,则以前后章互足其义。而风诗词间采民俗歌谣之作,反复咏叹者特多,故有一义而离析为数意析为数句者。……如《魏风·伐檀》首章言“伐檀”而不显其用,次章三章独言伐辐、伐轮,骤视之似嫌于不词,盖诗人多相因之辞,此合首章为言,乃谓伐檀以为辐为轮,非斩伐其辐与轮也。又如《小雅·鹤鸣》首章言‘它山之石可以为错’,卒章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盖置它山之石可为错以攻玉也。”注10《诗经》是我国诗歌的源头,诗义重章互足说,对我们理解古代韵文,也有其极大的指导意义。
根据季刚先生句读理论草拟的这个古代韵文句法系统,还很粗糙,旨在抛砖引玉,希望得到专家学者们的批评指导,通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以期建立一个比较完善的古代韵文句法系统,从而推动对古代韵文语法的进一步研究。
(王大年: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410006,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