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窗寒
无射商,俗名越调,犯中吕宫,又犯正宫①玉兰②
绀缕堆云③,清腮润玉④,汜人初见⑤。蛮腥未洗⑥,海客一怀凄惋⑦。渺征槎⑧、去乘阆风⑨,占香上国幽心展⑩。□遗芳掩色,真姿凝澹⑪,返魂骚畹⑫。 一盼⑬。千金换⑭。又笑伴鸱夷⑮,共归吴苑⑯。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⑰。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⑱。最伤情、送客咸阳⑲,佩结西风怨⑳。
[笺 注]
①无射(yì):古代乐律名。十二律之一。阴阳各六,阳六为律,阴六为无射。商:五音之一。《礼记·月令》:“季秋之月,……其音商,律中无射。”无射商:音调名。又名林钟商,亦名商调,又作林钟商调。《宋史·律历志》:“无射商为林钟商。”《琵琶录》:“商七调,第七运林钟商调。”越调:音调名。朱熹《仪礼经传通解》:“无射清商,俗呼越调。”张炎《词源》:“无射商,俗名越调。”凌廷堪《燕乐考原》卷三《商声七调·越调》:“又按:南宋燕乐七商一均,亦如七宫,用黄钟、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夷则、无射七律之名。越调居第七,当无射之位,故朱子《仪礼经传通解》云:‘无射清商,俗呼越调。’《姜白石集·越九歌》‘越调’亦自注云‘无射商’也。”犯:古代音乐术语。陈旸《乐书》:“乐府诸曲,自古不用犯声,以为不顺也。唐自天后末年,剑气入浑脱,始为犯声之始。剑气宫调,浑脱角调。”张端义《贵耳集》:“自宣政间,周美成、柳耆卿辈出,自制乐章,有曰‘侧犯’‘尾犯’‘花犯’‘玲珑四犯’。”《词源》下:“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凄凉犯·笺》:“‘犯曲’如今西乐所谓‘转调’,如本宫调为黄钟均宫音,并无大吕、蕤宾二律在内,今忽奏大、夹、仲、蕤、夷、无、应七律,则转入大吕均宫调矣。如此由甲转乙,又由乙回甲,所以增乐调之变化。”
②玉兰:词中所写并非“迎春”或“望春”之“玉兰”,而是被称为“国香”“王者香”或“四君子”之一的“兰草”,简称为“兰”。《易·系辞》上:“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玉,对兰的美称。
③绀(gàn)缕:女人的秀发。喻兰叶。绀,天青色,深青而带红。苏舜钦《淮上喜雨联句》:“媚若映绀缕。”堆云:状发之蓬松。温庭筠《菩萨蛮》:“鬓云欲度香腮雪。”
④清腮:喻兰花。王世赏《探梅》:“候得南枝破玉腮。”周邦彦《一落索》:“清润玉箫闲久。”
⑤汜(sì)人:鲛宫神女。由发、腮而及全人。沈亚之《湘中怨解》:唐武后垂拱年中,有郑生晨发铜驼里,乘晓月渡洛桥,闻桥下哭声甚哀。郑生下马循声追索,见一美女蒙袖痛哭。问之,则诉受嫂虐待,不堪忍受,拟赴水而死。生救之并与居。号汜人,能诵《九歌》《招魂》《九辩》等楚人之书。并常以其调赋为怨句。居数岁,生游长安。是夕,女谓生曰:“我湘中鲛宫之娣也,谪而从君。今岁满,无以久留君所,欲为诀耳。”二人相持涕泣。生留之不能。后十余年,生之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而吟曰:“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画舻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余尺,其中一人起舞,含凄怨,形似汜人。须臾风涛大作,遂迷所在。周密《夷则商国香慢·赋子固凌波图》:“经年汜人重见,瘦影娉婷。”
⑥蛮腥:蛮,古代对南方各族的泛称。腥,指兰生水滨所特有的水气味。
⑦海客:来往海上寻仙访幽探险之人。此指下文之“乘槎客”。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李商隐《海客》:“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
⑧征槎(chá):远航的木筏。张华《博物志》卷十:“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⑨阆(làng)风:高空的天风。《汉书·扬雄传》上:“闶阆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阆风:阆风苑之简称。古称昆仑山上有三大圣境,其第二处名阆风,亦即玄圃。屈原《离骚》:“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后以为仙人之所居。万俟咏《雪明鹊夜慢》:“望五云多处春深,开阆苑、别就蓬岛。”又喻为仙女之所居。周紫芝《蓦山溪》:“月眉星眼,阆苑真仙侣。”
⑩占香上国:指兰。兰被誉为“国香”。《左传·宣公三年》:“冬,郑穆公卒。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
⑪澹:澄明凝滞。
⑫返魂:返魂香。传聚窟洲神鸟山上有返魂树,伐其根心,于玉壶中熬煎成丸,闻之可除瘟疫,使人起死回生。《续博物志·三》“返魂香”:“香能起夭残之死疾,下生之神药也。疾疫夭死者,将能起之,以薰牙及闻气者即活。”《续谈助·十洲记》“聚窟洲”:“有大山,似人鸟形象,因名人鸟山。山多大树,似枫而材芳,花叶香数百里,此名返魂香。叩其树,自作声如群牛吼,闻之者皆心震神骇。伐其根心,于玉釜中煮,取汁更微火熟煎之,如黑饴,乃可圆。名曰警精香,亦名返生香,或名震灵圆,或名人鸟香,或名震檀香,或名却死香。一种六名。其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香馥乃活。”骚畹(wǎn):古人以田二十亩为一畹。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⑬一盼:即一顾。《汉书·孝武李夫人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⑭千金:即兰草。《太平寰宇记·岭南道·广州》:“草有大千金、小千金……”千金换:意金不换,比喻贵重。李白《襄阳歌》:“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晏几道《生查子》:“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⑮鸱(chī)夷:皮制的囊袋。此为鸱夷子皮的简称。春秋越国范蠡助勾践复国,知勾践为人不可以共安乐,乃乘舟离去。《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传西施在灭吴后与范蠡乘舟共游五湖,故曰“笑伴”。苏轼《水龙吟》:“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
⑯吴苑:吴王的宫苑,后为苏州的代称,也称长洲苑。韦应物《奉送从兄宰晋陵》:“依微吴苑树。”
⑰杳:无影无声。
⑱沁:渗入。
⑲咸阳:秦代的京城,在长安西北。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⑳佩:古代衣服上佩戴的饰物。屈原《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苏轼《沉香石》:“欲随楚客纫兰佩。”西风:秋风。刘彻《秋风辞》:“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怨:扣前引《湘中怨解》之“怨”。
[译 诗]
堆拢的乌发,云一样飘柔翻卷;
清秀的面颊,玉一般莹澈温软;
你,浮出鲛宫的女神啊,
第一次露出轻盈的体段。
身上散发着南国的新腥气息,
衣上还散落着沥水的珠串。
难道从此不再漂洋过海了吗?
不然,为什么满怀心事,凄楚哀婉?
是因为驶入天河的仙槎舍你而去,
乘九万里长风,破浪扬帆;
还是因为你一片赤心——
国香的本质未得充分展现?
虽然,你已被坠入人世尘凡,
但你的姿质却不会掩埋改变。
你纯真的芳心永葆美好情感,
始终眷恋屈原讴歌的九畹兰田。
终于,笑容在你脸上轻轻一闪,
这一闪啊,千金难换!
因为你仿佛像西施一样,
与范蠡同游,重返吴国的宫苑。
怎么——眼前弥漫着隔绝的雾霭浓烟?
怎么——耳边传来的是诀别的溪水潺湲?
啊,原来那“笑伴”“共归”不过是梦幻,
难过的深秋啊,已经很晚很晚。
丰润的面颊消瘦得多么可怜!
馥郁的冷香不断向骨子里浓缩收敛,
令人悲痛欲绝的是——
故乡啊,你的距离实在太远,太远!
然而,更使人悲痛的是你瘦骨嶙峋,
却站在咸阳古道欢送别人踏上征鞍。
他们还用玉兰编织成佩带挎在身上,
佩带的每一环扭结都浸满西风的悲怨!
[说 明]
词题歌咏“玉兰”,实际是抒写在苏州相遇、相伴、相依的一位歌女。夏承焘在《吴梦窗系年》中说梦窗曾纳二妾,一娶于苏州,一娶于杭州,后皆因不得已而遗亡。并说:“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遗妾;其时春,其地杭者,则悼杭州亡妾。”依此观之,此词写秋时之玉兰,则咏苏州遗妾无疑矣。一起三句,写“初见”时之第一印象:秀发浓黑,像兰叶一样茂密翻卷,俊美的面容如兰花般莹澈温润。继之又用鲛宫神女来状其品质高洁,美貌超群,即使被打入凡尘,仍不掩其“国香”本色。下片直述其顾盼神飞、倾国倾城、一笑千金的价值。但从“离烟恨水”开始,略加顿挫,引出短暂结合与被迫诀别的人生悲剧。“比来时”二句,状别时的瘦损难禁与刺骨寒心的哀痛。结拍直抒喟叹并化用李贺诗句,扣紧词题之“兰”字,使词尾击首应,尺接寸附,通体完整,无懈可击。全篇将花与人打并为一处,咏花咏人,亦人亦花,转折自然,妙合无垠,毫无拼凑捏合之痕迹。词中含颦顾盼之间所传达出的细微情愫,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至其腾天潜渊、神运往来、打破时空疆界的自由驰骋,更增添了梦窗词的神秘气氛与大跨度的跳跃性。这些体物言情之手法,均为梦窗之所独创。前人对此多有扞格。胡适在他的《词选》里就曾经批评说:“这一大串的套语与故典,堆砌起来,中间又没有什么‘诗的情绪’或‘诗的意境’做个纲领;我们只见他时而说人,时而说花,一会儿说蛮腥和吴苑,一会儿又在咸阳送客了。”刘大杰在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里除套用胡适的批评外,还进一步引申说:“吴文英的咏物词,大半都是词谜。”这些批评,实际上都是因为对这类词的立意与手法缺少具体理解而产生的隔膜。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心灵的产物。心灵是一本奇特的画册,每个艺术家的心灵都有所不同。心灵一旦展示出来,就与别人有了差异。这种不同于一般的差异,构成了艺术的绚烂多彩,构成了社会人生的千姿百态。用惯常的标准与艺术特征去套解梦窗词,是很难贴近其原生态的。
[汇 评]
咏物词贵有寓意,方合比兴之义。寄托最宜含蓄,运典尤忌呆诠,须具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方合。……梦窗《琐窗寒》,咏玉兰而怀去姬。……大都双管齐下,手写此而目注彼,信为当行名作。此虽意别有在,然莫不抱定题目立言。用慢词咏物,起句便须擒题。过变更不可脱离题意,方不空泛,方能警切。
——蔡嵩云《柯亭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