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
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①
结束萧仙②,啸梁鬼③、依还未灭。荒城外④、无聊闲看,野烟一抹⑤。梅子未黄愁夜雨⑥,榴花不见簪秋雪⑦。又重罗⑧、红字写香词,年时节⑨。 帘底事,凭燕说。合欢缕⑩,双条脱⑪。自香消红臂⑫,旧情都别。湘水离魂菰叶怨⑬,扬州无梦铜华缺⑭。倩卧箫⑮、吹裂晚天云⑯,看新月。
[笺 注]
①甲辰:宋理宗淳祐四年(1224)。盘门:苏州城门名。据《吴地记》载,吴门,尝名蟠门,刻木作蟠龙以镇此。又云:水陆萦回,徘徊屈曲,故谓之盘。重午:端午节。
②萧仙:即端午时所佩之萧艾。宗懔《荆楚岁时记》:端午,结艾为人,悬门前以辟邪。艾萧同类,故用萧字。仙,即结束为人形。
③啸梁鬼:即所辟之邪。韩愈《原鬼》:“有啸于梁,从而烛之,无见也,斯鬼乎?”
④荒城外:即盘门外。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⑤野烟:荒郊中的烟霭。张旭《桃花溪》:“隐隐飞桥隔野烟。”
⑥“梅子”句: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⑦榴花:即石榴花,别称安石榴、丹若、沃丹、金罂、天浆等,盛开于农历五月。韩愈《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因榴花红艳似火,又于盛夏凋落,故说“不见簪秋雪”。皮日休《病中庭际海石榴花盛发感而有寄》:“风匀只似调红露,日暖惟忧化赤霜。”
⑧罗:轻软的丝织品。杜甫《端午日赐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⑨年时:过往时间的约略之称。
⑩合欢缕:即合欢结,合欢带,象征男女欢爱的丝带,或结成双结以象征夫妇合好恩爱。梁武帝《秋歌》之一:“绣带合欢结,锦衣连理纹。”《辽史·礼志六》:“五月重五日,午时……以五彩丝为索缠臂,谓之‘合欢结’。”
⑪条脱:古代臂饰,即腕钏,手镯,呈螺旋形,上下两头左右均可活动,以利松紧。陶弘景《真诰·运象·绿萼华诗》:“赠此诗一篇,并致火澣布手巾一枚、金玉条脱各一枚。条脱似指环而大,异常精好。”李商隐《李夫人三首》其三:“蛮丝系条脱,妍眼和香屑。”吴曾《能改斋漫录·辨误》:“文宗问宰臣:‘条脱是何物?’宰臣未对。上曰:‘《真诰》言,安妃有金条脱为臂饰,即金钏也。’”周邦彦《浣溪沙》:“跳脱添金双腕重。”
⑫香消红臂:香,香瘢,即守宫朱、守宫砂。见后《踏莎行》(润玉笼绡)注⑤。古代女孩有的自幼便在手腕上用银针刺破一处,涂上一种特地用七斤朱砂喂得通体尽赤的“守宫”(即壁虎,又名蝘蜓yǎn diàn)血,刺破之处留下一个痣粒般大小的红瘢点,可以同贞操一起永葆晶莹鲜艳,直至婚嫁破身后才逐渐消失。张华《博物志》卷四:“蜥蜴或名蝘蜓。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以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唯房室事则灭,故号守宫。”李贺《宫娃歌》:“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
⑬“湘水”句:用端午与屈原有关事典。据《风土记》载:以菰叶裹米煮熟,投诸江中,以救屈原,今之角黍是其遗制。
⑭铜华缺:铜镜。此用“破镜重圆”故事。孟棨《本事诗·情感》载:南朝陈将亡时,驸马徐德言预料妻子乐昌公主将被人掠去,因破一铜镜,各执一半,为后日重见凭证,并约定正月十五日卖镜于市,以相探讯。陈亡,乐昌公主为杨素所有。徐德言至京城,正月十五遇一人叫卖铜镜,与所藏半镜相合,遂题诗云:“照与人俱去,照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见诗,悲泣不食。杨素知之,使公主与德言重新团聚,偕归江南偕老。但此乃反其意而用之,即破镜不得重圆,故曰“缺”。又李肇《国史补》卷下载:唐代扬州旧贡江心镜,端午节日江心所铸也。宋代翰苑进撰端午帖子多用“江心镜”事典。无梦: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
⑮卧箫:横笛。
⑯“吹裂”句:用“响遏行云”意。《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李贺《李凭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译 诗]
拣一束萧艾
结扎成人形
当作驱鬼的神仙
据说,凶邪的恶鬼
在屋梁上啸闹
至今尚未驱散
寓居在荒城之外
真是穷极无聊
望中只有一抹荒烟
梅子尚未黄熟
愁绪剪扯不断
再加上夜雨连绵
榴花夏时怒放
从来不曾发现
簪饰过九秋霜霰
又是当年的端午
一重重雪叠的罗衫
被红色的字体写遍
读一读便口齿留芳
啊,你美好的词篇
不堪回首的当年
如今,风静垂帘
谁也猜不透
帘内发生过什么事件
只有当年
偷窥的双燕
才能把谜底揭穿
五彩丝绦
系于臂间,还有
那双闪光的金钏
守宫朱的香瘢消失了
旧时那一往情深
化作诀别的恨憾
湘水中的离魂怨魄啊
投给你菰叶卷米的粽子
能否稍稍感到慰安
从此,不再有扬州旧梦
是否因江心铜镜的残损
今生难得重圆
横笛啊,请你尽兴奏起
把这黄昏的浓云吹裂
展现出新月一弯
[说 明]
此为伤逝之词。情感沉痛迫烈,用笔却婉转多姿。梦窗在苏州曾有一妾,后不得已而诀别。因二人情深意笃,以后每逢重午来临,词人便不免忆起“年时”之“帘底事”,于是情不自禁地“又重罗、红字写香词”了。梦窗词中记“重午”情事之词有《踏莎行》(润玉笼绡)、《澡兰香·淮南重午》《杏花天·重午》等多首。按其所写,也均为忆旧伤逝之作,并都有“香瘢”“香消”之细节。由此观之,“重午”或即词人与爱妾结合(或与结合相距不远)之日,故每当重午来临之际,便止不住在作品中特为拈出。按,“香消红臂”“香瘢新褪红丝腕”(《踏莎行》)中之“香消”“香瘢”,乃指少女之“守宫朱”而言。盖古代女子有自幼刺破手腕,涂以守宫血以留红瘢的习俗。此红瘢点,可以和贞操一起永葆其晶莹鲜艳,直至婚后“破身”才逐渐消失。(详见前注l)宋后元、明、清历代均有此风习。元于伯渊〔点绛唇·后庭花〕套曲:“绣床铺绿剪绒。花房深红守宫。豆蒄蕊梢头嫩。绛纱香臂上封。”明王陵《春芜记·感叹》:“伤心纵是惊啼鸟,系臂还应护守宫。”《天雨花》第十八回:“玉人洗手金盆内,见守宫一点尚莹莹,便把罗巾拭过浑无见,暗暗心惊自忖心,谁知这等多灵验,今日方知假共真。”可见此风习在民间流传之深广。因端午节红丝系腕与此“香瘢”相映生辉,在词人心中留有极深印象,所以每当重午填词,便免不了要出现这一特写镜头。再者,“扬州无梦铜华缺”之句与《杏花天·重午》词中“幽欢一梦成炊黍”“知绿暗、汀菰几度,竹西歌断芳尘去”诸句一并观之,词人可能经历过“十年一觉扬州梦”之类的生活,又可能在扬州与其爱妾邂逅并最后分手。“铜华缺”,即指词人与爱妾难以破镜重圆的爱情悲剧。全篇将重午民间风习与词人的情感悲剧打并在一起反复描述。下片换头借“燕说”作侧面烘托。“合欢缕”非只言红丝系腕,实亦暗喻词人与爱妾之婚嫁情事。“湘水离魂”用屈原投水事典,切重午风习,但实为爱妾亡殁而发。结拍“卧箫”暗用萧史弄玉故事,并由“新月”引发嫦娥奔月之想以寄托词人哀思。情浓如酒,意曲层深,虽凄艳入骨,但声容婉转,最耐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