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仙 引

才过笄年1，初绾云鬟2，便学歌舞。席上尊前3，王孙随分相许4。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5。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6，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7。万里丹霄8，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9。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10。

1　笄年：谓女子成年。详见前《斗百花》（满搦宫腰纤细）注2。

2　绾：盘结。云鬟：鬟为环绕成结盘于头顶之发式。云或言其高，或言其状如云。此为成年女子装束。

3　尊前：即樽前，酒杯前。

4　王孙：此指富贵子弟。随分：照例，照样。

5　慵觑：懒得去看。此二句云，只是随便一笑，即有人以千金相酬，而我却懒得去看，实言此女得宠于当时。

6　蕣（shùn）华：美貌。蕣，即舜。《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孔颖达疏：“舜，一名木槿。……朝生暮落者是也。”则舜华转瞬即逝，后人以之喻美妙年华。蕣华偷换，即美好的年华消逝。

7　“好与”句：祈求与自己相伴终生。花，女子自喻。

8　丹霄：旭日高照之天空。

9　烟花伴侣：妓院中的姐妹。

10　朝云暮雨：典出宋玉《高唐赋》，云楚怀王梦与神女交接，神女自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后人以“朝云暮雨”喻男女相爱，再转为朝三暮四之意。

这是位十分惹人喜爱的歌妓。所谓“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恰到好处地暗示出了一种初谙风情然天真犹存的情态。正是这种原初的感性，悄然撩拨开了由灯红酒绿所装饰的人生假面，涤除了欢场中的虚情假意。不加掩饰的感性，展示了女人的美丽，但它同时也暴露出女人的柔弱——“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生命是短暂的，美好的年华转瞬即逝。

古代妓女们由于不受伦理的约束，能从迎来送往、真真假假之中，体验到温情，并将自己表现为温情的符号，承担着文人的感性理想。而走马灯一样的“烟花伴侣”所带给自己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梦境，又一个接一个地在黎明破碎。于是她渴望有一份稳定的情感，能为柔弱的生命遮风挡雨。“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人生陌路上的两情相悦，令人着迷，也令人怀疑，所以，这是一个颤抖着生命恐惧和希冀的呼唤，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微弱，又是如此的急切。但是，她又能得到怎样的回答呢？柳永并没有给出回应，一个充满了忧伤和希望的乞求，就这样飘散在风中，没有结局。

古代诗人对歌妓情感的体认有着不同的阶段和程度。南唐西蜀词中，歌妓主要是作为寂寞文人的温情体验来体现的，它是文人性情和处境的投影。但在柳永笔下，歌妓的情感减少了即情即景的因素，更加生活化，不再具有放纵、落魄、归隐等象征意义，而是真正的两情相悦，文人和歌妓是平等的情感主体。因此，歌妓的情感被表现得更具体、更细腻，并且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特点：感性、深挚、纯真。本词则刻意描绘了歌妓情感的纯洁和真率。“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其中固然有着身世之感和伦理负疚，但“朝云暮雨”这个典故来自楚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它有着一夕相爱却终生离散的悲剧意义。因此，这个典故中所包含的对爱情的本能焦虑，冲淡了世俗社会对歌妓情感的道德理解。由于情感的自然朴实，才能有万里丹霄携手归去这样美丽的憧憬。由此看来，“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仿佛在描述着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一个充满了幻想的初恋故事，情感意蕴极为单纯。感性、深挚和纯真，使得歌妓的情感超越了道德评价和习俗观念，具有了真实而普遍的意义。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它所写出的只是歌妓心灵深处的一个甜蜜梦呓，它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醒来的时光中。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不只是薄情，它更是命运，是歌妓的命运，也是柳永的命运。在短暂而无常的人生中，没有人能够真正承诺什么。注定了的悲剧性，使得这个深情呼唤不能成为事实，只能成为依恋和悔恨的端由，于是也就使这份情感更加纯粹和深挚。所以，它不是一个故事，它是一个人生姿态。从这个姿态中，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这才是它所以令人感动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