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国民所缺之德与不知之识
(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子、哀时客、饮冰室主人、自由斋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资产阶级宣传家、教育家、史学家和文学家。
吾中国有最可怪者一事,则以数百兆人立国于世界者数千年,而至今无一国名也。
·乏独立之德·乏自由之德·乏利己之德
吾中国所以不成为独立国者,以国民乏独立之德而已。言学问则倚赖古人,言政术则倚赖外国。官吏依赖君主,君主倚赖官吏。百姓倚赖政府,政府依赖百姓。乃至一国之人,各个放弃其责任,而唯倚赖之是务。
辫子上的万国旗 选自1911年《神州日报》
男子剃发留辫,原是满族初入中原时用武力强迫汉人表示臣服的一种方式。对于统治者来说,辫子则是随时提醒异族子民俯首帖耳的象征。
不宁唯是,其地方自治之发达颇早,各省中所含小群无数也,同业联盟之组织颇密,国民中所含小群无数也。然终不免一盘散沙之诮者,则以无合群之德故也。合群之德者,以一身对于一群,常肯绌身而就群,以小群对于大群,常肯绌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后能合内部固有之群,以敌外部来侵之群。乃我中国之现状,则有异于是矣。彼不识群义者不必论,即有号称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号于天下,而甲地设一会,乙徒立一党,始也互相轻,继也互相妒,终也互相残。
自由之德者,非他人所能予夺,乃我自得之而享之者也。故文明国之得享用自由也,其权非操诸官吏,而常采诸国民。中国则不然,今所以幸得此习俗之自由者,恃官吏之不禁耳,一旦有禁之者,则其自由可以忽消灭而无复踪影。而官吏之所以不禁者,亦非专重人权而不敢禁也,不过其政术拙劣,其事务废弛,无暇及此云耳。官吏无日不可以禁,自由无日不可以亡,若是者谓之奴隶之自由。
故真自由之国民,其常要服从之点有三:一曰服从公理,二曰服从本群所自定之法律,三曰服从多数之决议。是故文明人最自由,野蛮人亦最自由,自由等也,而文野之别,全在其有制裁力与否。
而文明程度越高者,其法律常越繁密,而其服从法律之义务亦常越严整,几于见有制裁不见有自由。而不知其一群之中,无一人能侵他人自由之人,即无一被人侵我自由之人,是乃所谓真自由也。不然者,妄窃一二口头禅语,暴戾恣睢,不服公律,不顾公益,而漫然号于众曰:“吾自由也。”则自由之祸,将烈于洪水猛兽矣。
国不自强而望列国之为我保全,民不自治而望君相之为我兴革,若是者,皆缺利己之德而已。
中国人号称利己心重者,实则非真利己也。苟其真利己,何以他人剥夺己之权利,握制己之生命,而恬然安之,恬然让之,曾不以为意也?
真能爱己者,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爱国,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人、爱国人,于是乎爱他之义生焉。凡所以爱他者,亦为我而已,故苟深明二者之异名同源,固不必侈谈“兼爱”以为名高,亦不必讳言“为我”以自欺蔽。
·自信与虚心·破坏与成立
我国民而自以为国权不能保,斯不能保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奠定国权,强邻孰得而侮之?国民而自以为民权不能兴,斯不能兴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夺争民权,民贼孰得而压之?而欲求国民全体之信力,必先自志士仁人之自信力始!
自信与虚心,相反而相成者也。人之能有自信力者,必其气象阔大,其胆识雄远,既注定一目的地,则必求贯达之而后已。
今日之中国,又积数千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盘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则一切调摄、滋补、荣卫之术,皆无所用。故破坏之药,遂成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世有深仁博爱之君子,惧破坏之剧且烈也,于是窃窃然欲补苴而幸免之。
雄鸡报晓 选自1908年《神州日报》
中国人之麻木不仁及精于算计,亦表现在面对新的社会变革及新生事物的时候。一边继续袖手观望,一边暗自算计得失。上图即表现了国民这种讲求实际一味观望等候的处世态度。
凡所以破坏者,为成立也,故持破坏主义者,不可不先认此目的。苟不尔,则满朝奴颜婢膝之官吏,举国醉生梦死之人民,其力自足以任破坏之役而有余,又何用我辈之汲汲为也?故今日而言破坏,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得已之事。
·愚昧
国脑者何,则国民之智慧是已。有智慧则能长其志气,有智慧则能增其胆识,有智慧则能生其实力,有智慧则能广其谋生之途。
国脑之不能离民智而独成,犹国体之不能离民体而独立也。信如斯也,则我中国积弱之源,从可知也。四万万人中,其能识字者,殆不满五千万人也;此五千万人中,其能通文意,阅书报者……略知中国古今之事故者,殆不满十万人也;此十万人中,其能略通外国语言文字,知有地球五大洲之事故者,殆不满五千人也;此五千人中,其能知政学之本源,考人群之条理,而求所以富强吾国进化吾种之道者,殆不满百数十人也。以堂堂中国,而民智之程度,乃仅如此。
·不知国家于天下之差别·不知国家与朝廷之界限·不知国家于国民之关系
中国人向来不自知其国之为国也。我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中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
中国家庭 奥古斯特·弗郎索娃(清末)贵阳
这个中国家庭显然是第一次见识到摄影技术,除了那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中有惊讶,有好奇,有艳羡,当然,还有掩藏不住的畏惧。
吾中国有最可怪者一事,则以数百兆人立国于世界者数千年,而至今无一国名也。夫曰支那也,曰震旦也,曰钗拿也,是他族之人所以称我者,而非吾国民自命之名也。曰唐虞夏商周也,曰汉魏晋也,曰宋齐梁陈隋唐也,日宋元明清也,皆朝名也,而非国名也。盖数千年来,不闻有国家,但闻有朝廷,每一朝之废兴,而一国之称号即与之为存亡,岂不大可骇而大可悲耶。是故吾国民之大患,在于不知国家为何物,因以国家与朝廷混为一谈。国家者,全国人之公产也,朝廷者,一姓之私业也。国家之运祚甚长,而一姓之兴替甚短。
晨出 丰子恺 出自《缘缘堂画笺》
出门应对,自带两面,一为笑脸一为怒脸。大概也只有童真无邪的孩子才能识别剥去他的假面具,一如《皇帝的新衣》中那指出皇帝在光腚出行的小孩子。
国也者,积民而成。国家主人之为谁?即一国之民是也。故西国恒言:谓君也,官也,国民之公奴仆也。凡官吏以公事致书于部民,其简末自署,必曰:汝之仆某某。盖职分所当然也,非其民之妄自尊大也。所以尊重国民之全体而不敢亵,即所以巩护国家之基础而勿使坏也。乃吾中国人之理想,有大异于是者。
数千年之民贼,既攘国家为己之产业,执国民为己之奴隶,曾无所于怍,反得援大义以文饰之,以助其凶焰,遂使一国之民,不得不转而自居于奴隶,性奴隶之性、行奴隶之行,虽欲爱国,而有所不敢。
·好伪
好伪至极,至于如今日中国人,真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君之使其臣,臣之事其君;长之率其属,属之奉其长;官之治其民,民之待其官;士之结其耦,友之交其朋。无论何人,无论何事,无论何地,无论何时,而皆以伪之一字行之。奏章之所报者,无一非伪事;条告之所颁者,无一非为伪文;应对之所接者,无一非为伪语;举国官缺,大半无事可办,有职如无职,谓之伪职;一部律例,十有九不遵行,有律如无律,谓之伪律;文之伪也,而以八股墨卷,谓为圣贤之微言;武之伪也,而以弓刀箭石,谓为干城之良迭。
·奴性
数千年民贼之以奴隶视吾民,夫既言之矣。虽然彼之以奴隶视吾民,犹可言也,吾民之以奴隶自居,不可言也。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故使我诚不甘为奴隶,则必无能奴隶我者。嗟乎,吾不解吾国民之秉奴隶性者何其多也。其拥高官籍厚禄盘踞要津者,皆禀奴性独优之人也。苟不有此性,则不能一日立于名场利薮间也。一国中最有权势者,即在于此辈,故举国之人,他无所学,而唯以学为奴隶为事。
西国之民,无一人能凌人者,亦无一人被凌于人者,中国则不然,非凌人之人,即被凌于人之人,而被凌于人之人,旋即可以为凌人之人,咄咄怪事。
·缺公德
我国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
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吾国民之木铎,而道德所从出者也。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如《皋陶谟》之九德,《洪范》之三德,《论语》所谓温良恭俭让,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忠信笃敬,所谓寡尤寡悔,所谓刚毅木讷,所谓知命知言,《大学》所谓知止慎独,戒欺求谦。今试以中国旧伦理,与泰西新伦理相比较:旧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事也,新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团体之事也。
·为我
中国人不知群之物为何物,群之义为何义也,故人人心目中但有一身之我,不有一群之我。
中国群力之薄弱,固早已暴露著于天下矣。
谚有之为: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吾国民人人脑中,皆横亘此二语,串为名论,视为秘传。于是四万万人,遂成为四万万国焉。亡此国而无损于我也,则束手以任其亡,无所芥蒂焉,甚且亡此国而有益于我也,则出力以助其亡,无所惭怍焉。
·无动
曰安静也,曰持重也,曰老成也,皆誉人之词也;曰喜事也,曰轻进也,曰纷更也,皆贬人之词也。有其举之莫敢废,有其废之莫敢举,一则曰依成法,再则曰查旧例,务使全国之人如木偶,如枯骨,入于岿然不动之城然后已。吾闻官场有六字之秘诀,曰多叩头、少讲语。由今观之,又不惟官场而已,皆国之人,皆从此六字陶熔出来者也。是故污吏压制之也而不动,虐政残害之也而不动,外人侵慢之也而不动,万国富强之成效,灿然陈于目前也而不动,列强瓜分之奇辱咄然迫于眉睫也而不动。
·束身寡过主义
吾中国数千年来,束身寡过主义,实为德育之中心点。范围既日缩日小,其间有言论行事出此范围外,欲为本群本国之公利公益有所尽力者,彼曲士贱儒,动辄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偏义,以非笑之,挤排之。今吾中国所以曰即衰落者,岂有他哉,束身寡过之善士太多,享权利而不尽义务,人人视其所负于群众者如无有焉,人虽多,曾不能为群之利,而反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人生四大目的 选自1911年《神州日报》
统治者无视民之存在,只一味欺压。民自然心中无国,人生一世,唯求学而优则仕、仕而财、财而色这四大目的。所谓“精忠报国”,只当是古老的一个传说罢了。
近世官箴,最脍炙人口者三字,曰情、慎、勤,岂非私德之高尚者耶?虽然,彼官吏者受一群之委托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对于群之义务,复有对于委托者之义务,曾是情、慎、勤之字,遂足以塞此两重责任乎?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故政治之不进,国华之日替,皆此之由。
·恶性
国家之战乱,与民族之品性最有关系。
凡内乱频仍之国,必无优美纯洁之民。当内乱时,其民必生六种恶性:一曰侥幸性。才智之徒,不务利群,而惟思用险鸷之心术,攫机会以自快一时也。二曰残忍性。草雉禽弥之既久,司空见惯,而曾不足以动其心也。三曰倾轧性。彼此相阅。各欲得而甘心,杯酒戈矛,顷刻倚伏也。此三者桀黠之民所含有性也。四曰狡伪性,朝避猛虎,夕避长蛇,非营三窟,不能自全也。五曰凉薄性。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于至亲者尚不暇爱,而遑能爱人,故仁质斫丧澌灭以至于尽也。六曰苟且性。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暮不保朝,假日偷乐,人人自危,无复远计,驯至与野蛮人之不知将来者无以异也。此三者柔良之民所含有性也。
·不知法治为何物·不知有对于公众之责任
股份有限公司必在强有力之法治国之下乃能生存,中国则不知法治为何物也。
中国国民则无一日能安于法律状态者也。夫有法而不行,则等于无法。今中国者,无法之国也。寻常私人营业,有数千年习惯以维持之,虽无法犹粗足自存。
股份有限公司必责任心强固之国民,始能行之而寡弊,中国人则不知有对于公众之责任者也。
中国人心风俗之败坏,至今日而已极,人人皆先私而后公。
公共观念与责任心之缺乏,其为股份公司之阻力者既若彼矣,而官办之业则尤甚。
·德成而上,艺成而下
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我们几千年来的信条,都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一类话。多数人认为:科学无论如何高深,总不过属于艺和器那部分,这部分原是学问的粗迹,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耻辱。
迁怒之变本加厉 丰子恺 出自《缘缘堂画笺》
子被母骂,迁怒于女,踢之;女遂迁怒于狗,打之;狗怒而无处发,惟有咬乖觉温柔的兔子撒气了。这幅漫画恰是国人以大欺小相互倾轧之写照,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水草”亦如是。
华籍渔民
上图为三藩市海湾内华人捕鱼的情景。在当时的美国,那些薪水低微而又异常艰苦的工作环境中,总是少不了中国人的身影。这些华工将忍让耐劳的传统美德传播到了世界各地。中国世俗,有传为佳话者一二语,曰百忍成金,曰唾面自干,此误尽天下之官也。夫人而至于唾面自干,天下之顽钝无耻,孰过是焉。
·笼统
标题笼统——有时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对象为何物。用语笼统——往往一句话容得几方面解释。思想笼统——最爱说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道理,自己主张的是什么,和别人不同之处在哪里,连自己也说不出。
·因袭
把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弹力性,随着时代所需求而开拓,倒反留着许多沉淀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虚伪
虚伪有二:(一)语句上的虚伪。如隐匿真证、杜撰假证或曲说理由等等。(二)思想内容之虚伪。本无心得,貌为深秘,欺骗世人。
·怯懦
以冒险为大戒,以柔弱为善人,至有好铁不打钉,好子不当兵之谚。
吾尝观欧西日本之诗,无不言从军乐者,又尝观中国之诗,无不言从军苦者。
——选自《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饮冰室合集·文集二》,上海中华书局193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