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麻城·再晤李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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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趟不无偶然的途径麻城的列车之旅,竟使我与李贽结下了不解之缘,竟为我打开了自己思想久久关闭的泄洪闸,从中奔泻出滔滔十余万字的我对李贽的书写、我与李贽的交谈。

李贽,无疑是中国晚明时代最为伟大的思想家。梅洛—庞蒂说,人们走进哲学家的先贤祠不是为了理解永恒的思想,只有询问他的生活,真理的声音才能长久地回荡。一如梅氏所说,哲学家之伟大端在于其生命的伟大。对于笃信并躬行原儒“身道”的李贽来说更是如此。

与举世皆是的跪着求生的他的同时代人不同,李贽始终是顶天立地地站着躬迎自己的人生。从他身上,你知道了什么是我们民族永远不屈的脊梁,你发现了子民虽背负着无上皇权的沉重宿命,却从不缺乏人类共同追求的自立自由那种气冲霄汉的精神。

一身铁打的铮铮之骨,并不妨碍他同时身具似水的柔肠。他的一生,既是“不自由,毋宁死”的一生,又是情深义重的一生,以身殉情的一生。这种对情的尤挚,不仅来自一个无比真实的人身上的不可或缺的人性,而且还渊源于以阴阳缠绵为大易之道的中华民族唯情论的文化基因。

他还是一个“像握一把剑那样拿着笔”的人。他的笔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个阶级、某个集团,而是锋芒直指与权力结盟的整个社会的“元话语”统治。所以,他的笔锋才是那样的从不躲闪,才是那样的无坚不摧,那样的一剑封喉,以至于使他与千万人为敌而面无惧色,以至于即使面对凛凛我皇杀无赦的威令,他也从不懂得抽身而退,不懂得敛迹和藏锋。

是的,李贽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十足的悲剧性人物。他的书被焚、身被囚,最后手起刀落,喋血狱中。你可以说与强大体制为敌的李贽是不自量力,是以卵击石,但也正是在这种以卵击石的悲剧中,在为我们演绎出李贽惊天动地的不凡人生的同时,使你见证到什么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良心,见证到什么是儒者对“己”坚守的特立独行,见证到什么是人类不可让渡的尊贵人性,还有,见证到什么是个体生命所载有的不可磨灭的族类记忆功能。这种生命记忆功能为李贽铸就了一座直接天际的金字塔,使其身死而名存,使其高山仰止的英名永远被世人传颂。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说,“现实在记忆中形成”。而李贽就属于这种其个体现实能够在人类记忆中复活的人。

这也是一同归于尽的悲剧。马克思说,统治者自身“被他们的统治所统治”。当明统治者把李贽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关进铁牢里之时,当明统治者把其“思想奴隶制”制度、把其“阳儒阴法”式的象征性权力推向极致之时,以一种“出乎尔,反乎尔”的方式,他们自身同时也作茧自缚于不可逃逸的重重罗网之中,他们自身同时也成为无人称的体制的供品和牺牲。而一如人们在历史上所看到的那样,明帝国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其虽贵为天子,却实为傀儡、形同僵尸的个人宿命不正为其明证吗?因此,这种玉石俱焚意味着,我们帝国的皇权统治丧钟的开始真正敲响,并非黄仁宇先生所说的万历十五年,而更确切地应定位于李贽为世所不容并最终自刎诏狱之年——万历三十年。同时,这种玉石俱焚意味着,由于他的生命与我们整个民族的历史血肉相连、息息相关,李贽的名字业已超出了自己,实际上成为我们民族的真正的文化符号,真正的文化象征。

作者于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