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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节选)

古歌谣及乐府

序论

韵文之兴,当以民间歌谣为最先。歌谣是不会做诗的人(最少也不是专门诗家的人)将自己一瞬间的情感,用极简短极自然的音节表现出来,并无意要他流传。因为这种天籁与人类好美性最相契合,所以好的歌谣,能令人人传诵,历几千年不废。其感人之深,有时还驾专门诗家的诗而上之。

诗和歌谣最显著的分别:歌谣的字句音节是新定的,或多或少、或长或短,都是随一时情感所至,尽量发泄,发泄完便戛然而止。诗呢,无论四言、五言、七言,乃至楚骚体,最少也有略固定的字数、句法和调法,所以词胜于意的地方多少总不能免。简单说,好歌谣纯属自然美,好诗便要加上人工的美。

但我们不能因此说只要歌谣不要诗,因为人类的好美性决不能以天然的自满足,对于自然美加上些人工,又是别一种风味的美。譬如美的璞玉,经琢磨雕饰而更美;美的花卉,经栽植布置而更美。原样的璞玉、花卉,无论美到怎么样,总是单调的,没有多少变化发展。人工的琢磨雕饰栽植布置,可以各式各样月异而岁不同。诗的命运比歌谣悠长,境土比歌谣广阔,都为此故。后代的诗,虽与歌谣画然异体,然歌谣总是诗的前躯。一时代的歌谣往往与其诗有密切的影响,所以歌谣在韵文界的地位,治文学史的人首当承认。

歌谣自然是用来唱的,但严格论之,歌与谣又自有别。《诗经·魏风·园有桃》篇:“我歌且谣。”《毛传》云:“合乐曰歌,徒歌曰谣。”然则有乐谱者谓之歌,无者谓之谣。虽然,人类必先有歌而后有乐,凡歌没有不先自徒歌起者。及专门音乐家出,乃取古代或现代有名的歌谣按制成谱。于是乎有合乐之歌,则后世所谓乐府也。

诗并不是一定用来唱的,“不歌而诵”的也是诗之一体。但音乐发达的时代,好的诗多半被采入乐,几乎有诗乐合一之观。《史记》说:“《诗》三百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大抵三百篇里头,除三《颂》或者是专为协乐而作诗之外,其余十五《国风》多半是各地“徒歌”的民谣,二《雅》则诗人所作“不歌而诵”的诗,自孔子以后,却全部变成乐府了。后世乐府,其成立发达的次序,大概也是一样。

乐府之名,起于西汉。《汉书·艺文志》云:“自孝武立乐府官名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这几句话叙乐府来历,大概是不错的。但有当注意的一点,当时是采歌谣以入乐府,并非先有乐府而后制歌谣。大抵汉代乐府可大别为二类:其一,《郊祀》《房中》诸歌,歌词与乐谱同时并制,性质和《诗经》的三《颂》略同;其二,即乐府所采之民谣,其中大半是“徒歌”,而乐官被之以音乐。《饶歌鼓吹曲》之《朱鹭》、《思悲翁》……等十八调,《横吹曲》之《陇头》、《折杨柳》……《相和歌辞》之《鸡鸣》、《乌生八九子》、《陌上桑》……等皆是也,性质和《诗经》的十五《国风》略同。汉乐府属于第二类者盖十而七八,此类乐府,大率采各地方之诗,而还被以各地方之乐。但后来有其诗而亡其谱,音节之异同,久已无考了。

汉代乐府,谅来都是能唱的(最少也可以徒歌),所以和普通的诗可以划然分出界限。魏晋以后,用乐府的调名来做五言诗的题目,虽号称乐府,已经和“不歌而诵”的诗没有分别了。此如三百篇与乐相丽,汉以后的四言诗便与乐相离。宋词与乐相丽,元明词便与乐相离;元明曲与乐相丽,近人曲便与乐相离,虽时代嬗变不得不然,然而名实之间,却不可含糊看过。要之乐府一体,自西汉中叶始出现,至东汉末年而消沉,乐府在汉代文学史的地位,恰如诗之在唐,词之在宋,确为一时代之代表产物。过此以往,虽继续摹仿者不少,价值却完全两样了。

东汉击鼓说唱俑

唐三彩载乐骆驼俑

南北朝以降,摹仿汉乐府的作品,已并吞在五言诗范围中。但其时却另有一种类似乐府之短歌谣,其格调和当时诗家的诗大有不同。把几个时代这类作品比而观之,可以见出数百年间平民文学变迁的实况。

本卷所叙录,以汉乐府为中坚,而上溯古歌谣以穷其源,下附南北朝短调杂曲以竟其委,魏晋后用乐府调名标题诸作,则各以归诸其时代之诗,不复在此论列。

(全文收入《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