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味戴望舒的三首诗欣赏
作者介绍
叶橹,1936年生于江苏南京,195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57年刚大学毕业的叶橹,却被错划为“极右”。1980年复出,先后担任江苏省高邮师范学校教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艾青诗歌欣赏》、《现代哲理诗》、《诗弦断续》、《诗美鉴赏》、《中国新诗阅读与鉴赏》、《季节感受》、《〈漂木〉十论》、《现代诗导读》等多部作品。
推荐词
“五四”以来的诗人中,戴望舒是最具艺术魅力和渗透力的诗人之一。
如果我们不怀偏见地回顾“五四”以来的一些诗人,那么应当承认,戴望舒恐怕是最具艺术魅力和渗透力的诗人之一。细读其诗,总是感到有一种特殊的艺术氛围浸润其间,令人深受感染而为之心动。且不说他的《雨巷》和《我的记忆》那样一些名篇,他的另外还有相当多的不太为人道及的诗,实际上也是很好的诗,只是以往由于受偏见所左右而未能深入进行艺术上的发掘罢了。我在这里有意选择他的三首具有连贯性而在诗题上相映成趣的诗来做一些分析,借以窥视一下这位优秀而杰出的诗人艺术风貌之一斑。
这三首诗是:《单恋者》、《夜行者》和《寻梦者》。
仅仅从诗的题目看,已经可以知道这些诗都具有“夫子自道”的意味,是诗人自我心理过程和生活体验的一个侧面表现。然而有趣的是,这三首诗似乎体现了诗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中对于“自我”的一种认识和审视。由于它们之间存在着的内在联系和一贯性的情绪特征,使其在戴望舒的诗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建构和系统。
《单恋者》显然是一种相当苦闷而抑郁的情绪的宣泄。诗人写这首诗时正是二十四五岁,他在爱情生活上的不顺心必然给心灵蒙上一层阴影,因而不无悲哀地慨叹着:“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可是在下面一句中却接着说,“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这是一句值得仔细品味的诗。因为事实上他既在“单恋着”,便不可能“不知道是恋着谁”。而且这一句诗也是我们理解和把握其象征性艺术特征的关键之一。他写“单恋”,可是下面却在向自己发问道: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明明写“单恋”,可是这些回答却又把具体的对象加以模糊化,使人不由得产生了怀疑,这“单恋着”的,究竟是一位具体的“丽人”呢,还是“烟水中的国土”和“零落的花”?或者是兼而有之?
正是在这里,我们好像隐隐地感觉到,他既是在写着对某一位丽人的“单恋”,又似乎不仅仅是这种恋情的表现。因为,在戴望舒的内心里,还同时躁动着对事业的追求。在爱情与事业的追求中,他都还处在尚未获得确定性的成功之中,而以他的忠诚与执著,的的确确是在“单恋着”。正因为如此,他才不甘于沉迷在“嚣嚷的酒场”和“一丝媚眼”或是“一耳腻语”之中,而情愿以“夜行人”自居: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在“夜行人”与“单恋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微妙而隐含着的内在联系呢?我想细心的读者将不难把握的。
戴望舒绝不是无端地把“夜行人”这一意象引入《单恋者》一诗的。无论是在爱情或事业的追求中,他似乎都感到了一种难以被人理解的孤独感,所以他才一方面痴迷地单恋,另一方面又深深体验到他是在黑暗中踽踽前行。
也许正因为在《单恋者》中他一下子泄露了作为“夜行人”的孤独寂寞之感,而后又更深地陷入了这种境况之中,才有了《夜行者》这首诗的出现。好像是一种突兀而令人心颤的画外音的切入: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如果说在《单恋者》中,我们依稀能感受到那种虽然苦闷抑郁,但仍不失深执迷恋的温馨之感的话,在《夜行者》这里,则的确只感到了它的冷峻与萧瑟。在“夜”中踟蹰摸索得太长久,终于成为“夜的最熟稔的朋友”,并且“知道它的一切琐碎”,使“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我们不能不为这“琐碎”和“古怪的脾气”而感到一种从内心升起的寒冷。但是,如果只孤立地看到这首诗这种近于阴暗的心理和情绪,并不能算是完全正确地把握了它的意蕴内涵。
我之所以把《夜行者》放在与另外两首诗形成的一个单独的系统中来分析,就是因为孤立地看待这首诗,很难不令人感到它的消沉与冷漠;可是如放在这一小小的系统中,则可以看到它的底蕴之丰富。
一个诗人写诗,并非只是在一定的思想指导之下的有明确意识的行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也许最重要的就是要使自己完全浸润在某种诗的氤氲之中。戴望舒自己曾在《诗论零札》中说过:“诗应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诗本身就像是一个生物,不是无生物。”因此,表现一时的情绪感受,往往只能顾及那情绪的真切生动和深刻细腻,无法兼顾其他方面的“求全责备”。一个诗人如果下笔之初,前思后虑,恐怕是很难写出真正打动人心之作的。像这首《夜行者》的最后一节诗: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人们读这样的诗,根本无法去顾及这里面传达的究竟是否是正确的观念,而只是感到那情绪和意境的和谐与协调。在这里,“黑夜”、“黑色的毡帽”和“夜一样静的步子”,完全溶化交融成一幅幽深静寂的画面,使人只是感到了它那水墨画一般的清雅情致,诗一般优美的内在韵律。当人们一旦从社会学的角度加以审视时,也许你可以指出其“孤独者”的不足之处,但是只要不是怀有偏见或故意歪曲,你就不会简单化地对待这种现象。特别是把这种单篇与诗人的整体形象结合在一起来加以全面考察时,就不会得出诸如“消极颓废”之类的结论了。当我们具体地阅读这首诗时,我们只是想到了它的感情联想上的真实,它所提供的想象画面是可以接受的,它的感情态度是真诚的和令人为之动心的。有了这些条件就够了,我们不必再苛求其他。如果读李煜的词而处处想到他的荒唐无能,是亡国之君,哪里还有艺术欣赏的情致呢?更何况戴望舒即使在感情苦闷和孤独时,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怀着一腔对人生世事的热情关注的呢?
唯其如此,他才在后来又写出了若干脍炙人口的诗篇。《寻梦者》便是其中之一。
即使不把这首诗当做前两首诗的一种发展来看,它也是优秀之作。但是如果用“系统”的眼光来看它,则似乎更显出它的价值的光辉。
当诗人以“单恋者”和“夜行者”的身份而走过了一段人生道路之后,他已经从追求摸索和彷徨苦闷的阶段跨入了执著踏实地寻求人生真谛的阶段。这时候的诗人,已经品尝了各种人生滋味而体验到生命的价值之所在。他以“寻梦者”自勉自励,不回绝“梦”的严酷与虚幻,不忌讳人生短暂的客观规律。诗人从诗的开始便清醒地写出了“梦会开出花来的”这一有点近于冷峻的前提,“人生若梦”是古圣哲们早已悟透的生命哲学。用浅薄的乐观主义来批判这一命题是无济于事的。问题在于如何看待这人生之梦。把“梦”当成及时行乐和荒淫无度,是一种人生态度,把“梦”作为严肃的追求和奉献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所以戴望舒的“寻梦者”的梦,不在于他把人生追求当作了一场“梦”,而在于他把这个“梦”看成是很严肃很有价值的。“去求无价的珍宝吧”,在大海里“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为了求得这无价的珍宝和金色的贝,需要一种耐心,一种毅力,一种刻苦磨炼的精神: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早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为了达到这种人生境界,企及这种追求目标,那“梦”中之花会“在一个暗夜里开绽”的,可是: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当“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之际,也就是“你已衰老了的时候”。这一严酷的事实并没有阻止诗人作为“寻梦者”的不懈追求,也没有使世代的“寻梦者”因之而颓然却步,这正是人类生命现象的伟大和崇高之处。
作为一个极有才华而又历经生活坎坷的诗人,戴望舒始终是一个真诚的追求者。在这三首诗当中所表现出来的心灵历程,我们不妨以之概括他人生的三个阶段。最初他作为痴迷的“单恋者”而痛苦,以后又在漫漫长夜中孤独地成为“夜行者”,但最终他还是一个执著的“寻梦者”。诗人的这种坦诚的自我表现,使他成为“五四”以来少有的优秀诗人之一。我们阅读他的这些诗篇,可以说达到了一种与他心灵沟通的境界。即使他的某些感情经历印上了那个时代难以避免的暗灰色,但我们不正是可以透过他的感情世界而触及和切入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深层肌理吗?
最后似乎还应当特别提及,这三首诗相当典型地体现了戴望舒的诗风。他的这些诗,不但保留了象征派诗的一些艺术特长,而且克服了他早年那种过于追求格律音韵的倾向,也摆脱了那种旧诗词中所流露出的士大夫气息。这些诗,完全以平易的口语和自然的节律表现着所谓“现代派”的自由诗风。我们不难看出,这些诗在意象表现上既不纯然直露,也没有李金发那种晦涩艰奥。它的意象有着某种程度的朦胧,保持适度的张力,使读者能施展自己的想象力,从而增加了它的诗美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们从这些诗中的确比较深切地感受到一种所谓“现代人的情绪”的渗透与跃动,感到它们是富有生命的诗。每一个时代的诗人都会从他所生活的社会中寻求到自己感情和情绪的喷射口,而戴望舒则是在人生普遍的感情和情绪经历的纵向发展上,在各个阶段的不同坐标点上找到了这种喷射口,从而完成其艺术创作的最佳选择的。这三首诗所体现出的对人生三种意味的表现所具有的普遍性和永恒性,使得这些诗具有了长远的艺术魅力。它们是可以随着人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上而结成精神伴侣,作为精致的艺术品而供人品味的。
(选自《名作欣赏》1989年第5期:人生三味——戴望舒的三首诗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