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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光一闪中的失落感徐志摩《偶然》赏析

◎费勇

作者介绍

费勇,1965年生,1984年获浙江师范大学学士学位,1987年获吉林大学硕士学位,1997年获暨南大学中国文学专业文学博士学位。现任广州市电视台副台长。

推荐词

这首诗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们完全可以把此诗看做是人生的感叹曲。人生的路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会,又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仅仅是偶然的交会,久不重复。

我是天空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这首《偶然》,很可能仅仅是一首情诗,是写给一位偶然相爱一场而后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过,这首诗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们完全可以把此诗看做是人生的感叹曲。人生的路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会,又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仅仅是偶然的交会,久不重复。无论是缠绵的亲情,还是动人的友谊,无论是伟大的母爱,还是纯真的童心,无论是大街上会心的一笑,还是旅途中倾心的三言两语,都往往是昙花一现,了无踪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消逝的爱,又有多少能够重新降临。时间的魔鬼带走了一切。对于天空中的云影偶尔闪现在波心,实在是“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更何况在人生茫茫无边的大海上,心与心之间有时即使跋涉无穷的时日,也无法到达彼岸。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方向,我们偶然地相遇,又将匆匆地分离,永无再见的希望。那些相遇时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时互相倾注的情意,“记得也好,最好是忘掉”。

诗人领悟到了人生中许多“美”与“爱”的消逝,抒写了一种人生的失落感。这就是这首诗深含的人生奥义与意蕴。

诗人的感情是节制的,情态是潇洒的。把最难以割舍、最可珍贵的东西消逝后,而生发的失落感,用了貌似轻淡,貌似不经意的语调予以表现,使这首诗不仅在外观上,达到了和谐的美,更在内在的诗情上,特别地具有一种典雅的美。诗的上下两段中的中间两句,“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与“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蕴含了非常曲折的心态,非常细腻入微的情意。一方面,有克里丝蒂娜·罗塞提在《记住我》中所写的“我情愿你忘记而面露笑容,也不愿你记住而愁容戚戚”之韵味;另一方面,也可体会到一种在命运面前无可奈何的、故作达观的苦涩情调。这两个方面,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模糊的审美体,不断地思索、体会,不同侧面的观赏、玩味,都会有新鲜的感悟。显示了相当典雅的情趣。

徐志摩在这样短短的小诗中,用了那么单纯的意境,那么严谨的格式,那么简明的旋律,点化出一个朦胧而晶莹、小巧而无垠的世界。我们漫步在这个世界之中,生发出多少人生的慨叹,多少往事的追怀,多少爱情的回味,……但,并不如泣如诉,更不呼天抢地。我们只是缓缓而有点沉重地漫步,偶尔抬头仰望,透过葡萄架或深蓝的云彩,恰有一颗流星飞逝而过,我们的心中,升起了缕缕的悲哀。但仍然漫步,那缓缓而又有点沉重的足音,如一个“永恒”,驻留在夜的天空。

显然,徐志摩虽然喜欢英国19世纪的浪漫派诗人,如雪莱,却未曾学会他们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他在追求曲折的美,典雅的美。在这儿,他把那种失落感高度净化,又以高度艺术的手段写出。正是这一点,使我们想起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想起了克里丝蒂娜·罗塞提的《歌》。克里丝蒂娜·罗塞提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先拉斐尔派传人。她的诗朴实、哀婉、清新,曾被人誉为“在英国女诗人中名列第一位”,“她的歌唱得好像知更鸟,有时又像夜莺”。她以《歌》为名的诗不止一首,要拿来同《偶然》作比的是这样一首:


在我死后,亲爱的,

不要为我唱哀歌。

不要在我头边种蔷薇,

也不要栽翠柏。

让青草把我覆盖,

再洒上雨珠露滴;

你愿记得就记得,

你愿忘记就忘记。


我不再看到阴影,

我不再感到雨珠,

我不再听到夜莺

唱得如泣如诉。

我将在薄暮中做梦——

这薄暮不升也不降;

也许我将记得,

也许我将会相忘。


仅从外观上看,这诗同《偶然》几乎完全一样,都是整齐的两段。《歌》中的“你愿记得就记得,你愿忘记就忘记”、“也许我将记得,也许我将会相忘”与“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审美心理上也大致是相似的。两首诗的表层信息,都用一种飘逸、潇洒的情调,着力传达一种作别时(一是“死别”,一是“生离”)欲忘不能而又故作达观的矛盾心态;而在深层信息中,却在抒写因离别而带来的人生失落感。但是,两首诗中失落感的情感内涵却是大不一样的。

《歌》,让人想见一个慵倦的少女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忽地对于人生发出莫名的惆怅与哀愁,假想自己死后——这本身就有点少年人的心态——的情形,她不要哀歌,不要蔷薇,不要翠柏,只要青草把她覆盖,“再洒上雨珠露滴”,她的情人“愿记得就记得,愿忘记就忘记”,她将在薄暮中做梦,那些过往的阴影、雨珠、夜莺,那些如幻的往事,她“也许将记得,也许将相忘”。她的情感中有悲伤,却依然轻快,有叹息,却依然憧憬。《偶然》呢,不失轻盈,不失飘逸,却总是掩饰不住现实的悲哀,情感深处隐伏着一丝淡淡的绝望。徐志摩对于美,对于爱,对于人生,并不是看得可有可无的,而是怀着深深的眷恋,执著的追寻,只是“美”与“爱”,都像天空中的云影,黑夜海上的光亮,在瞬间都无影无踪。他有憧憬,同时又无法摆脱一丝淡淡的绝望。“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比“你愿记得就记得,你愿忘记就忘记”在语气上要重,单就语义来看,似乎更达观,更超脱。但在审美心理上,却并非如此,“最好你忘掉”,其实是最不能忘掉。没有一点超脱,没有一点可有可无。有的是现实的悲哀,是一个真实的人,执著于生活的人,执著于理想的人,在屡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憧憬与绝望,悲哀与潇洒,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是一个纯诗人的哀感。他的潇洒与飘逸,也多半是他为了追求典雅的美,节制自己的感情而来的。克里丝蒂娜·罗塞提的死别是假想的,因死后而生发的失落感也是在假想之中。因此,她的失落感,以及她的寂寞心,仿佛是有心求得,有着一种“得道者”的自得,有点甘而乐之的自喜之感。她疏远着现世的人生,陶醉于自己的小世界,有着“自我欣赏”的快慰。徐志摩的失落感是无心求也无心得的,只不过他的感情比我们深厚,他的感觉比我们锐敏,所以能够在这么一瞬的别离之中感悟到了人生的失落感。他的诗所体现的,完全是一个纯粹诗人多情善感的气质。克里丝蒂娜·罗塞提与徐志摩对于人生都有点顿悟,但克里丝蒂娜·罗塞提的顿悟,是疏远现实、回避现实的“得道者”的顿悟,有点飘飘欲仙;徐志摩的顿悟,是执著于人生、追求人生的“落魄者”的顿悟,有点无可奈何。大概也就是因了此故,克里丝蒂娜写“死别”,意象比较明朗,节奏比较舒缓,而徐志摩写瞬间的作别,意象却有点沉闷,节奏有点急促。

克里丝蒂娜·罗塞提的时代,正是英国资本主义繁荣的时期。她的痛苦,她的惆怅,来自于对于那些林立的烟囱、如麻的工厂……的厌倦,而去追慕往古的典雅,纯粹的美。她的痛苦是欲望充足的痛苦,她的惆怅带点精神的空虚感,但从不绝望。徐志摩处在一个贫困的国度最黑暗的年代,他满怀着“爱”、“美”的希望,在时代的夹缝中苦苦追寻着理想的光芒,但都如海滩上的鲜花,一朵朵在瞬间枯萎。他的痛苦,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他的歌喉,在“生活的阴影”逼迫下,最后变得喑哑、干涩。即使早期一些诗,如“我不知道风往哪一个方向吹”等,虽然那么轻柔,那么飘逸,但仔细体味,也无不让人感到一种淡淡的绝望感,如一条蜥蜴爬在他的深层情感中。写于1926年的《偶然》,也是一样,诗的深层信息中荡漾着淡淡的绝望,现实的悲哀。诗人无意于投身时代火热的斗争,也无意于表现所谓的“时代本质”,但时代的苦难,也同样曲曲折折地映射在一个纯真的诗人的心灵深处。

有的研究者认为,徐志摩的《偶然》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飘忽、了无痕迹”,“把什么都看得很淡,都看成无足轻重,无可无不可,把火热的情怀与旺盛的生命,都化作轻烟”。这样的结论,不能说全错,但也不能说全对,因为这个结论是建立在研究者对《偶然》这首诗的表层信息的理会上的。而一首诗永久的魅力却来自于它的深层信息,《偶然》的深层信息传达了一种人生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是飘逸的,也是轻淡的,但轻淡、飘逸的背后爬着一条蜥蜴——那就是淡淡的绝望、现实的悲哀。歌德说:“象征把现象转化为一个感觉印象,把感觉印象转化为一个形象,结果是这样:感觉印象在形象中是永无止境的发挥作用而又不可捉摸,纵然用一切语言来表现它,它仍然是不可表现的。”《偶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它是诗人充溢着灵气的灵魂在瞬间弹出的心音,单纯的音符中回荡着悠长,典雅的美感中起伏着骚动,飘逸的情调中蕴藏着深邃……


(选自《名作欣赏》1986年第1期:灵光一闪中的失落感——徐志摩《偶然》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