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兰亭》传本的简要介绍
一、摹(临)本
(一)冯承素摹本
因帖首有“神龙”小玺半印,此本原称神龙本。(图一)元代郭天锡跋,言及此“定是冯承素等摹自真迹”。到明项元汴,才坐实为冯承素摹本。项氏跋连冯氏是唐代哪一代皇帝时的供奉搨书人都弄错了,后人仍以冯摹称之。帖上郭祐之跋、前面的宋人跋、后面的一些元人观款,是从元代吴炳本上移来的。但此帖勾摹极为精细,很多特点都符合米芾《书史》所记他当时收藏的最佳唐摹本。即此本点画特点,与米芾所论苏太简家第二本基本相同。如“长”字捺笔勾回笔锋,“蹔”字下“足”,“转笔贼毫随之,于斫笔处贼毫直出其中”,“岁”字“山”中笔开杈,“暮”字“日”下横同大长横重叠,“激”字中间上“白”下“方”,“静”、“同”、“然”、“不”等字皆有贼毫。其中“崇”字的写法,是先写三竖而横笔偏右,当是从原帖摹出,《集王圣教序》“佛道崇虚”的“崇”字就是这样写的,可知是从《兰亭序》集出之字。刻本包括定武本是看不出来的。“每览昔人兴感之由”的“每”字,中间一横墨色与其他字相同,其他笔画较浅,当是原只写“一”,而又加笔改作“每”的。这种种特征都可证明,此本之摹是忠于原作的,而原作本是右军乘兴而书的一个草稿。所以被认为是存世最佳的《兰亭》摹本。现藏故宫博物院,有多种影印本(但《中国美术全集》(共六十卷)所印是故宫复制厂的复制本)。丰道生曾经上石,但妄加了褚遂良、“贞观”以及“政和”、“宣和”、“绍兴”等印。后来居然就有人将刻本当作了祖本。晋唐宋法书名画上,从未有这么多唐宋玺印集于一件作品之上者,何况宋徽宗、高宗玺印存世不少,所钤部位更有特定的格式,绝无此刻上的不伦不类。特别是这个冯摹本后面许将等宋人跋,是从吴炳本上移来的。徐邦达先生有考。今天,天一阁虽仅存此刻一石,但帖后还有许将之跋。这正是此刻摹自这个墨迹本的铁证。
图一 晋王羲之《兰亭序》(冯承素摹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二)虞世南摹本
这是一个古摹本,(图二)其“似真”的程度远逊于神龙本,一些《兰亭》帖书法和改写的痕迹都已看不出来了。曾藏于董其昌手,董氏刻之于他的《戏鸿堂帖》卷三,归入王羲之帖中。董氏《容台别集》卷二称之为《唐相褚遂良临禊帖》。直到万历四十一年(1613),谈到此帖,也还称“褚临禊帖”。到了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董氏六十四岁时,才改口称为“似虞永兴所临”,并将其送给了茅元仪(止生)。茅的小妾杨宛跋,称是虞世南临定武禊帖;陈继儒跋,称此帖为虞永兴摹。后人沿袭,便定为虞摹了。后有元“臣张金界奴上进”小字,又称张金界奴本。上有元文宗“天历之宝”玺印,又称天历本。现藏故宫博物院。
图二 晋王羲之《兰亭序》(虞世南摹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三)褚摹兰亭
此本(图三)是临而非勾摹,书法风格很近于宋代的米芾,后有米芾诗题真迹,因此有人认为这就是米临本。本来很多古摹本被说成是褚摹、褚临,都同米芾的评论记载有关。后人如盲人摸象般寻找褚摹、褚临,但米芾帖后题诗云:“彦远记模不记褚,《要录》班班纪名氏。后生有得苦求奇,寻购褚模惊一世。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那有是。”他自己炒起来的这里却不相信。米老骗人还留有余地,可惜后人非信不可。此本现藏故宫博物院。
图三 晋王羲之《兰亭序》(褚遂良摹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四)黄绢“领字从山”本
黄绢本有两种,(图四)一为王世贞旧藏,文嘉跋,后有米芾题其所得王文惠公本跋,以证此为褚临。文嘉的跋,碍于王世贞面子,但他说此本在摹本神龙本之上(见陈鉴本条),则伤害到他自己的鉴定能力了。其“领”字从“山”,“次”字三点,“”字“耳”旁,皆是从所谓张澂本临出者,字形丑陋,不可能是米芾旧藏本。“领字从山”本的来历,翁方纲以至明清鉴赏家,因没有见到过南宋御府刻游相本,而又要向古善本挂靠,所以在明清汇帖中,名目各异,五花八门。今此本归台北林氏兰千山馆。
图四 黄绢“领字从山”本《兰亭序》(褚摹)局部
此本在论“领字从山”本时还要讨论。
黄绢第二本,此本绢质细而稀薄,色已昏暗,墨少神采而不分浓淡,《兰亭》大的规模尚存,而细微特征全失。可能是摹而又摹的本子。明人只许初一跋,其他全为清人。曾归梁章钜手,今藏湖南省博物馆。
(五)陆继善摹本
陆继善摹本,(图五)清宫旧藏,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卷一,《石渠》称“宋笺本”,刻于《三希堂法帖》第二十六卷,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帖后陆氏自跋云:
图五 陆继善摹本《兰亭序》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先兄子顺,得唐人摹兰亭序三卷。其一乃东昌高公物,余窃慕焉。异日见兄用河北鼠毫制笔甚精,因念尝侍先师筠庵姚先生、文敏赵公,闻双勾填廓之法,遂从兄假而效之,前后凡五纸。兄见而喜,辄怀去。已而兄卒,其所藏皆散佚。至元戊寅夏,得之于兄故隶家,既喜且慨。吁!吾兄不复生,唐摹不复见,余年已中,亦不复可为。抚卷增叹。是年十月又五日。甫里陆继善识。
从这段跋文中可知,陆子顺曾得唐摹《兰亭》三卷,陆继善所摹者是“东昌高公物”。陆继善用双勾廓填之法,先后摹了五纸(五份),都被其兄拿去。其兄死后藏品散逸,至元四年(1338)夏天,得此本于其兄过去的奴仆家中。
周密《云烟过眼录》有“高仲器铸所藏”条,记有:“唐摹兰亭,极瘦而自然。高子寄跋云:此乃冯承素等所临。”以帖中的“岁”字“山”中画开细杈,“暮”字“日”下横同中间长横合拼,“兰”字“门”左右连笔,“禊”字末笔开杈,“毕”字稍残,“长”字捺笔回锋,“崇”字“山”先写三竖而横笔偏右,“激”字中间为上“白”下“方”,“静”、“同”、“不”、“死”等字皆有杈笔,“蹔”字内“斤”字“足”字转笔,“足”字皆可见贼毫,可证两本同出一个祖本。此本第一行最后一字“会”字缺最后两小横。这是陆摹本区别其他善本的一个主要特点。这是除被改头换面的另两本陆继善摹本外,其他任何一种摹本《兰亭》所不具备的。为了表示近真,在笔画的锋芒棱角、牵丝连笔处,尤其用心,甚至有的到了夸张的地步。虽不能说是妄生圭角,却也是锋芒过露。陆继善的摹本,较之冯承素本,正有此病。但无论如何,陆继善摹本还是冯承素本之外保留《兰亭》原帖特征最多的。
(六)陈鉴本
陈鉴藏本(图六),油素纸勾摹,有清内府乾隆玺印而不入《石渠》著录,或因赏出。其笔画特点、章法结构完全同于陆继善本。特别明显的是,第一行“会”字缺最后两横。可知其为陆继善摹本之一。刻本见成亲王《诒晋斋帖》卷一。后有米芾小行楷书长跋真迹。与其《书史》所记,仅略异数字。可知是题苏太简家藏的第二本者。米跋之后,还有宋纸上题“政和六年夏汝南装”一行。接纸为明李时勉、高榖、苗衷、吴余庆、王英、胡、徐有贞、陈鉴跋;又清人曹师稷等跋。陈鉴跋,借米跋内容并引米氏《书史》,定此本为“苏氏第二本”。
图六 陈鉴本《兰亭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文嘉在跋冯承素本时曾谈到陈鉴本:“唐摹兰亭,余见凡三本,其一在宜兴吴氏,后有宋初诸名公题语。李范庵每遇荆溪,必求一观。今其子孙亦不轻出示人。其一藏吴中陈缉熙氏,当时已刻石。传世陈好勾摹,遂搨数本乱真,而又分散诸跋,为可惜耳。其三即此神龙本也……”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兰亭墨迹汇编》曾经影印。其说明中以文嘉的评判为据,定此为陈鉴本人的摹本,其他专家又受安岐《墨缘汇观》影响,索性称此本为伪帖。按帖上绍兴印确实是伪印,作伪者为作呼应,在米跋真迹上,亦钤上了这方伪印。
在今天,很多鉴定家相信文嘉之论,一是不知此本的来历;第二则是今天的鉴赏家确实有鉴定的敏感和知识,鉴,看出此本纸墨气息较新,帖上陈鉴以前的古印皆伪;考,熟知书画著录、文献资料,从文嘉跋、王世贞议论到《墨缘汇观》安仪周评语。第三,则是陆继善摹本人们了解得较少。虽然“二次美展”图录曾经影印,但只有两页,况且年代已颇久远。《三希堂法帖》曾经上石,但一般书画鉴定家比较轻视刻本,虽论及而终未能捅破这层窗纸。只有启功先生,法眼燃犀,不为改头换面所迷惑,指出它也是陆继善的摹本(见启功《论书绝句》第七十七首)。
此本因为有米芾题苏太简第二本跋文真迹,大多数人读之不求甚解,便定为是褚摹本了。只有岳珂明白米芾跋文所指,即苏氏定褚跋,米芾纠正之。后人则还是将苏氏本称为褚摹。陈鉴本晚于米跋,但裱在一起,仍被一些人视为褚本。陈本今鉴明为陆继善摹自其兄“得唐人摹兰亭序三卷”之一的“东昌高公物”。同苏氏本无关,同褚摹无关。
附 赵孟頫临褚遂良摹禊帖
此本《珊瑚网》、《大观录》、《江村书画录》及近人《萱晖堂书画录》等书皆有著录。我看到的最早印本,是1973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举办的兰亭大展所印的《兰亭大观》,后《中国书法》赵孟頫卷亦收入。但最清晰的影印是《宋元明清书法丛刊》。据《萱晖堂书画录》所记,此本是“白麻纸本”,同前论两本比较,此本兰亭有“界乌丝栏”的。帖文下钤“天水郡图书印”,虽残破不清,亦可望而知其伪。而后面小楷款书一行“至元辛卯秋日临褚河南禊帖正本,孟頫”。至元辛卯(二十八年,1291)赵孟頫三十八岁,属赵氏壮年,其时之书则为早年。而这款书,是学晚年赵书。款书“孟”字“子”下左右各一点,不能说没来历。赵孟頫跋钱选《八花图》即这种写法。但风格不同,水平更不一样,是明显的伪书。特别是较《兰亭》字的大小很不一致,放在一起,显得局促而比例失调。款书下因纸太狭窄,已经无法钤印,可证款书小字是明显后添上去的。而帖后张伯淳、赵孟籲、仇远跋,相互距离很大,更衬托其款书为后添,题跋是拼配。此本同前述两本,结体用笔、点画牵连、气格形态完全一致。第一行“会”字亦缺末二笔,“聽”字耳旁轻重过分,“同”、“然”、“不”、“死”等字杈笔也完全同于陆摹原本和陈鉴本,而笔画似更稚嫩虚弱。枯笔、杈笔字及破损处的描摹留白,也比前两本要少得多。更像一个半临半摹本。但其规于形似的特征则完全一致。
此本与陆氏原装本和陈鉴本相比,水平较差,我怀疑这或是陆继善所摹五纸中的第一纸或第二纸,也就是说,是陆氏最初的不太成熟的摹本,或被动过手脚、或竟是陆继善摹本的再摹。但第一行“会”字缺最后的两小横笔是陆氏摹本系统的铁证。其他字的异同比较,都不抵此字特征所起的决定作用。
二、刻本
(一)“定武兰亭”系统
“定武兰亭”,宋人议论最多,朱熹有“兰亭如聚讼”之喻;楼玥更有诗嘲讽,“定州一片石,石上几行字。千人万人题,只是这个事”。“定武”这个事,今天还有得谈。下面先简单说一下“定武兰亭”的来历。
“定武兰亭”,又有“定本”、“定州本”之说,其中定本宋人有记,说唐明皇得真迹后刻之学士院者,连原石是玉石都知道,但把唐太宗和唐明皇都弄混了。真迹殉葬昭陵,明皇即玄宗怎能看到真迹呢?然而这样的记载,现在还有人照样使用。要想考校宋人的诸多议论,又非本文所能容纳。所以这里介绍“定武兰亭”,只是按约定俗成的说法。
“定武兰亭”原底,传为欧阳询临本摹刻。五代石晋末,契丹入汴得之辇石北去,弃之真定。真定时为义武军,宋太宗登基,以讳改“义武”为“定武”。庆历中,李学究发现此石。熙宁时薛向帅定武,其子绍彭翻刻一石易去原石,并损原刻“湍”、“流”、“带”、“右”、“天”五字。所以“定武兰亭”就有五字不损本和五字已损本之分。其实,从桑世昌《兰亭考》卷十“传刻”所列可知,“定武”条内,并不止此两种,如除上述已损的五字,还有“亭”、“列”、“幽”、“盛”、“游”、“古”、“不”、“群”、“殊”九字亦有损,而且九字损于五字损前。
定武本第十五行“不知老之将至”的“不”字,右边有一“僧”字,是南朝梁徐僧权的押署。有的后期拓本,“僧”字残损“亻”,只剩一“曾”字。东坡便误作了原文的漏字旁添,读成“曾不知老之将至”了。后面讲到的薛绍彭摹刻本上,“僧”字上方,还有一个“察”字,当是隋代的姚察押字。原帖当有这两个人的押署。薛氏所得唐摹本当初摹了两人押,定武原底只摹了一个人的押,冯摹和今所见其他摹本则一个押也没有摹。
“定武兰亭”,原本是北宋几种流行本中的一个,最早欧阳修曾经言及。《六一题跋》卷四,“晋兰亭修禊序”条中,记其家藏《兰亭》拓本有四,顺笔带出,“又有别本在定州民家”。至黄庭坚开始,“定武兰亭”才有了独尊的趋势,但黄庭坚对它的评价还很客观。《山谷题跋》卷七,《书王右军兰亭草后》:“……书家得定武本,盖仿佛古人笔意耳。褚庭诲所临极肥,而洛张景元斸地得缺石极瘦,定武本则肥不剩肉,瘦不露骨,犹可想其风流。三石刻皆有佳处,不必宝己有而非彼也。”后来南宋人渐渐将它归为欧阳询临本,则是肇始于北宋人李之仪。《姑溪居士文集》卷四十一,《跋兰亭记》:“贞观中既得兰亭,上命供奉搨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各搨数本,分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而一时能书如欧、虞、褚、陆辈人,皆临搨相向。故兰亭刻石流传最多。尝有类今所传者参订,独定州本为佳,似是镌以当时本摹勒。其位置近类欧阳询,疑询笔也。”这里用“似是”、“近类”、“疑”,皆是不肯定的猜测语。但到南宋,便坐实为欧临了。而且“定武兰亭”也渐渐取得了石刻本中独尊的地位。
“定武兰亭”问题是非常复杂的,但并非没有办法鉴别。大家都知道有所谓五字损本和五字未损本之别,其实五字损前,已损九字。真伪、翻本的嫡庶远近,都是可以鉴别考证的。一般专家认定的,“定武真本”五字不损本只有吴炳本;五字损本只有赵孟頫十三跋独孤本残本和柯九思本即“‘定武兰亭」真本”一本半。但吴炳本是有问题的。下面就谈吴炳本。
1.吴炳本
元吴炳藏“定武兰亭”,(图七)在明弘治正德间托名朱理存的《铁网珊瑚》卷一著录中,称“兰亭定武本”,后有许将、王安礼、黄庆基、朱光裔、李之仪、李秬、王景通、王景修、张太宁、张保清、冯泽纵、王景修、仇伯玉、朱光庭、石苍舒、王容敬、吴炳、王守诚等题跋和观款。
图七 吴炳本《定武兰亭》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铁网》著录之后,不知何时,宋人题跋大部分被移到了神龙本(冯承素摹本)后,但不能晚于明崇祯十六年(1643)。因为此年成书的汪珂玉《珊瑚网书画录》卷一“唐摹兰亭真迹”(即神龙本)后,就有了仇伯玉等元丰五年(1082)以前的宋人观题。吴炳天历二年(1329)、元统乙亥(三年,1335)两题,王守诚至正乙酉(五年,1345)、丁亥(七年,1347)两题则按时代顺序,移在了神龙本原有的郭天锡、鲜于枢、邓文原题跋之后(汪《珊瑚题跋》著录顺序前后有颠倒)。今天这些题跋,依然还在神龙本后。而吴炳本遭此一劫之后是什么样子,只能在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一书中可以知道。此书卷五“兰亭拓本”中有名曰“‘定武兰亭」古本”者即是,但其题目下面有一小注云:“乃神龙本,题签者或笔误耳。”其跋中那些被移走的宋人跋后,又有小字注曰:“以上皆拓本,以下皆墨迹题跋。”所录便一同于《铁网珊瑚》著录,所以不再抄录了。为什么宋人题跋墨迹还有刻拓留在《兰亭》帖后,这颇让人费解,或此帖尚在当时的收藏者手,宋人跋刻石传拓以“立此存照”。而现在吴炳本后面的题跋是什么样子呢?上博曾全部展出。《兰亭》拓本前有王文治题:“宋拓‘定武兰亭」,元吴炳藏本,赐研堂收。”又题一行曰:“快雨堂审定,无上妙品。”《兰亭》帖后第一跋无名款,(图八)李天马先生《定武兰亭研究》、王壮弘先生《帖学举要》等都称之为张洎跋。其文云:“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最后年款为“柔兆执徐暮春之初,清晖西阁因观修禊序为张洎评此。”按此跋文评唐代名家书学右军各得一体,王献之俱得之而无“蕴藉态度”,“失于惊急”。这本是五代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段书论,见桑世昌《兰亭考》卷五,只是这段话后有“江南后主书,故吏铉识”一行小字。看来宋初就怕人不知是谁跋,由徐铉作了一个注。清晖乃南唐殿名;张洎是李后主的宠臣,曾任清晖殿学士;柔兆执徐为丙辰年。综合分析,就是让人考订出这样的结论:李后主在南唐(中主)保大十四年丙辰(956)在清晖殿西阁为张洎评《兰亭序》帖。那么,这段文字就是李后主的题跋了。但第一,由于行文颇显晦涩,让治帖名家都不知所云。王壮弘先生认为是张洎书。李天马先生说,张洎跋的是李后主的评书语,也误定为张洎了。第二,此字书法明显学黄庭坚而又瘦弱做作,而且错讹字颇多,竟连初唐四家薛稷的姓氏也写错了。验其书法,同后面的所谓沈周跋书法似异而实同,定是向壁虚构之伪物。启功先生《兰亭考》,指明这段话是别人抄写的李后主的书论。因为没有注意到它是后配,位置又在元人题跋之前,所以便定为南宋人书了。
图八 吴炳本《定武兰亭》后第一跋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此跋之后,便是王容、吴炳至王彝等人题,基本上同于《式古堂书画汇考》著录,只是多了沈周一跋。其后有王文治长跋、英和观款、崇恩题及褚德彝等人观款。其中,以王文治跋评价最高。
此本之被称为定武五字不损本,清末至今名气复显,可以说皆缘于王梦楼的这前后题识。
但是,这个拓本根本不是定武真本。虽曰“五字不损”,而且首行“会”字缺,似为定武形模,但其他字则多有模糊不清、字势点画失态失步者,很多字同公认的“定武真本”如独孤本、柯九思本点画结态皆不相同。特别是二十五行“悲夫”之“夫”字,王羲之原写“也”字而后改,定武原本(柯九思藏“定武兰亭”真本)、宋人翻刻如游相玉泉僧本,“夫”字皆有“也”字改痕,此本竟然没有。虽然界行之八阔九修、帖上之“金龟卧顶”一些考据隐约能见,右下角还有“吴炳之印”,但同帖心皆非一纸。从印本也可见墨色的不同。因此《式古堂》著录时虽名“‘定武兰亭」古本”,而有小字注明:“乃神龙本,题签者或笔误耳。”说明这个《兰亭》当时已经不是吴炳所藏的原定武本了。王文治长题,实此《兰亭》名声复显艺林之因。但他的长跋,开始便说:“兰亭聚讼,南宋已然,况今日乎。然书家品韵,望而可知,正不待辨证于题识之真赝,较量于纸墨之浓纤,而沾沾斗诤也。”可知这位王梦楼先生自己也知道,题跋墨色都是有问题的。
综上所述,吴炳本“定武兰亭”,原本有不少宋元明人的观款题识,至明代晚期,其中的一部分无针对性的题识,被移配至唐摹《兰亭》神龙本上。《兰亭》原帖,同一部分宋元明人针对定武本的原跋一起消失,是否又被配上什么其他题跋另作名目存世,已无从考稽,因为式古堂著录时,尚无李后主及沈周跋。但卞氏小注认为《兰亭》是神龙本,说明原本“定武兰亭”已经换过了。今天看到的这一本确实不是定武本,甚至不是较忠实的定武翻刻本。这里特别指出,2003年中日书法展学术研讨会,我的文章就是考证的这一件作品。上海博物馆的同仁为了让我看清原貌,特将它放在最显著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帖心是被挖去改换了。而且所有题跋都全部展开。进展厅第一眼,就是这件《兰亭》。今天,我再次向上博的领导、同仁表示我衷心的感谢。
2.独孤本和《兰亭十三跋》
独孤本《兰亭》,(图九)是“定武兰亭”五字已损本,其名显于世,同赵孟頫《十三跋》有关。很多书中言及此本都是以赵孟頫“兰亭十三跋”命名。独孤名淳朋,赵孟頫跋中言及与独孤结一重翰墨缘。独孤至今还有墨迹传世,亦早已流落东瀛。日本有很多我国古代高僧的书法,在今天中国反而看不到了。《兰亭十三跋》,(图十)我曾经作过详考,那是我的《赵孟頫临跋兰亭序考》的第一部分,见《故宫博物院院刊》1985年第1、2期(连载)。当时主要为分清《十三跋》的真伪,因为《十三跋》传世不止一本;再有就是要廓清关于《十三跋》的鉴定方面的问题;最后是搞清楚《十三跋》的流传经过,特别是被火烧前后的情况和时间。
图九 独孤本《定武兰亭》之一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图十 元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之一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今此本《兰亭》仅剩三残片,后面依次为吴说、朱敦儒、钱选、鲜于枢跋的烧残部分,后便是赵孟頫《十三跋》及临本的烧残部分,再后则是柯九思跋的烧残部分。吴升《大观录》、安岐《墨缘汇观》皆有著录,卞永誉《式古堂书考》不过是记赵《十三跋》之文,或取自刻本。从这些书画著录可知,此帖完整时为卷装,引首篆书“定武兰亭”四个大字,款“后学生徐霖熏沐敬题”。“定武兰亭”拓本的前后宋绫隔水上,有贾似道、钱选、鲜于枢、柯九思、曹世长等人印,后纸即吴说、朱敦儒、钱选、鲜于枢跋。然后便是赵孟頫从至大三年(1310)九月五日至十月七日的十三跋并一个临本。每跋后分别押有朱文“赵氏书印”、“赵”字方印、“赵氏子昂”印、“天水郡图书印”。每纸接缝处钤朱文“合同”印。接着便是柯九思两跋,后又有李孝光、张经、徐霖、刘重庆、毛敷古、谭祐、孙楹、周皋、廖守义、廖守初等人的观款。最后为董其昌跋。
但是,此帖的题跋还不止这些,由现存的吴说、朱敦儒跋可以考知,这本《兰亭》帖后,还曾经有沈揆(虞卿)二跋、石湖范成大一跋、灵阳李心传一跋。见俞松《兰亭续考》,并录有这些题跋的原文,最后,俞寿翁注曰:“右一本六跋,沈伯愚所藏本。”
关于此帖的流传经过,叙述如下:
北宋徽宗重和元年,吴说得之于“南阳薛氏子”,南宋曾归沈伯愚、贾似道。入元归鲜于枢,经独孤僧入赵孟頫手,其后归曹知白,帖上尚有其子世长之印。入明曾归朱某人(帖上有“皇明世家”印),或经廖氏兄弟收藏,晚明入冯铨手,刻入《快雪堂法书》帖中。入清经梁清标、安岐递藏,此时已不见范石湖、李心传、沈虞卿四跋。安岐之后,归商丘陈淮(望之),入吴浣吴杜村手,嘉庆丙寅(十一年)之前,吴氏割下徐霖篆书引首、李孝光至廖守初等观款题跋、董其昌长跋,配上了一个今已不知何样的《兰亭》拓本,卖给了“苏藩之吏”,而将独孤本《兰亭》、赵孟頫《十三跋》、吴说、朱敦儒、钱选、鲜于枢、柯九思等人题跋,卖给了谭韬华,英和曾于嘉庆丁卯(十二年),在清江谭氏那里见过此帖。第二年谭死后此帖遇火烧残,残卷归英和,其后经吴云归吴兴蒋氏,落白坚夫手。后被卖到日本。
3.“定武兰亭”真本
“定武兰亭”原石真拓本,(图十一)完整保存于世的,只有这一“‘定武兰亭」真本”。此本在元代曾藏于柯九思手,元文宗要看,柯氏上呈,文宗钤“天历之宝”玺印,赐还给柯九思,所以此本又称柯九思本。其实柯氏后来以此同康里巎巎作了交换,见帖上康里巎巎跋。换的什么画?大概是董元的《夏景山口待渡图》。画家喜欢画,书家喜欢帖,各得其所。《夏景山口待渡图》今藏辽宁省博物馆,现在人们都跟着明人将董元写作“董源”。看看画、帖上元人康里巎巎、虞集、柯九思、揭傒斯等人的题跋可知,皆书作“董元”。
图十一 《定武兰亭》真本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帖后三段宋人跋,袁桷指出第一跋是王黼。而元人跋可以说包括了元代最重要的书家:除袁桷、康里外,还有鲜于枢、赵孟頫、邓文原、虞集和黄石翁。黄书虽比不了上述几位出名,但其跋却非常非常重要。
关于“定武兰亭”真伪的辨识标准,除前文所论外,还有很多考据,如,宋曾宏父《兰亭审定诀》云:“书家一词称定本,审定由来有要领。续墨或因叠三纸,针爪天成八段锦。中古亭列九字剜,最后湍流五字损。界画八粗九更长,空一尾行言不尽。”而具眼之今贤,曾以帖中十四行、十五行“趣舍”与“所遇”之下石有一裂纹,但不是一道,而是纹两边石有高低,拓墨因而浓淡有别这一点,来判断定武真伪,大陆的张彦生先生、台北故宫的张光宾先生论及“定武本”,都曾揭示过这一验之有效的“衡量天下‘定武兰亭」之玉尺”(翁方纲语)。三十年前,我的开蒙师李卿云先生曾告诉我此秘诀,并云闻诸罗复堪先生。二十多年前,小子撰《赵孟頫临跋兰亭考》一文,启功先生示以众多参考资料。当看到故宫珂罗版影印的《定武兰亭真本》时,先生告诉我,那前面的宋人跋不是跋《兰亭序》的。我指着后面元代道士黄石翁跋说,此跋必是跋这五字损本《兰亭》的!先生高兴得哈哈大笑,那音容笑貌现在还印在我的脑海中。因为前述几位先生据以分别定武石刻真伪的证据来源正是此跋,今将黄石翁之跋(图十二)录之于下:
图十二《定武兰亭》真本后黄石翁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贞观所刻宋人摹拓诸本,犹有尖嫩锋芒者,必非定武旧石也。此本浑古特胜。又“趣舍”、“所遇”破裂处,石之高低不齐,故墨有浓淡,非完石镵成裂文之比。此辨定武之一验。
4.春草堂本
春草堂本(图十三)笔画非常清晰,但是个翻刻的“定武兰亭”五字不损本。此本同绝大多数“游相兰亭”一样,曾入明代朱棡晋府,上有其藏印。但其名至清代中叶始显,这一点从帖后题跋可知。跋者为宋葆淳(六跋)、翁方纲、陈焯、陆恭、钱伯埛、吴荣光、刘墉、杨能格、孙星衍、吴修、朱昌颐、秦恩复、伊秉绶、阮元、顾文彬等。
图十三 春草堂本《兰亭序》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考察其跋文,可知虽然名人众多,但最有《兰亭》考据癖的翁方纲,以束装远行为由,不予置评。刘石庵、伊秉绶是大书法家,刘的鉴赏力尤高,但仅抄旧诗塞责;伊则亦不评论。可知具眼者并不同意收藏者宋葆淳认为至佳的评论。
此本近代曾经上虞罗氏、萧山朱氏递藏。日本博文堂曾经影印,称罗振玉藏本。原有罗氏两跋,但今天罗跋已无,而又添上顾文彬与此全不相干的一跋。鉴藏经过考订之难,于此可见一斑。
5.明以后出现的定武系统本
定武本明代及之后,又陆续出现了一些翻刻本,如王晓本、东阳本、国学本、上党本等,各有说法。
王晓本,根据赵孟頫作《兰亭十三跋》时,同船有吴森(静心),亦带有一本“定武兰亭”,是宋画士王晓藏本,因为也是五字损本,所以赵孟頫为之抄录了十三跋后,才针对其本,又跋两段,吴静心死后其子到大都,又请赵氏再跋一通,是谓“兰亭十六跋”。于是就附会出王晓本。不知王晓之印,原当是朱文钤在帖上,而今所传王晓印,皆是刻的。所以,即便《兰亭》刻得颇近原本,亦是明人翻刻。
东阳本,明正统时出自扬州,云为僧人发地所得,归运司何士英。明万历年间石为邑令强夺,石断为五,后帖石依旧藏何氏后人。所见拓本都是碎石拓本。
国学本,(图十四)明万历年间,石发现于天师庵土中,后移至国学。因其笔致颇为劲媚,清王澍便认为是赵孟頫的临本上石。
图十四 国学本《兰亭序》局部
上党本,晚明发现于长治署衙瓦砾中,归县令苟好善。孙承泽闲者轩帖考,王澍竹云题跋都记有此事。其本实际上是后人随意临写本上石。虽首行最后“会”字缺,但帖中的一些字并不全类“定武”。主要是古代善本法书(包括墨迹和刻本)都归私人,能找到一本名帖,如《兰亭》、《圣教序》等就不错了。今天看来,实际上都是翻刻,而且是水平不甚高明的翻刻。
6.“落水兰亭”
据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记载,这本《兰亭》(图十五)最早是姜白石藏,经萧季木、俞松归赵孟坚子固。子固乘舟在霅溪遇风翻船,他性命也不顾,手举着这本《兰亭》说:“兰亭在此,馀不足介意也!”后在卷首题了八个字:“性命可轻,至宝是宝。”这就是“落水兰亭”的来历。落水前,俞松《兰亭续考》已经著录。赵孟頫、袁桷、柯九思、陶宗仪都谈到过这一本。孙承泽《庚子消夏记》、吴升《大观录》、缪曰藻《寓意录》、郁逢庆《郁氏书画录》、卞永誉《式古堂书画考》、清内府《石渠宝笈续编》、吴荣光《辛丑消夏记》、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等书都有著录,但各书著录的并不是一本。
图十五 “落水兰亭”
翁方纲《苏米斋兰亭考》、《复初斋文集》于此本用力最多。但实际上前后矛盾,并没有搞清楚。清乾隆内府曾将它重刻。从重刻的题跋可以判断,清内府的这一本应当是真的,今已经不知下落。
此本赵子固后归贾似道,经张斯立、王子庆、李叔固、陆行直,入明不详。清代入孙承泽手,后归高士奇,高死后被王鸿绪索去。雍正十三年(1735),在蒋质甫手。蒋质甫即乾隆帝的文学侍从之臣蒋溥,是摹刻《三希堂法帖》的主持人之一。此帖后从内府散出,至今不知下落。
另有一本《壮陶阁书画录》著录、文明书局曾经影印,说是内府本,十几年前在台湾出现,《兰亭》是旧翻刻本,题跋包括乾隆题引首“兰亭真面”,都是从内府翻刻本上临写的。又造了很多翁方纲跋及梁章钜跋。此本实际上是广东高要人何氏兄弟按内府翻本造出来的,《兰亭》则是配的。何昆玉能临摹,能仿翁方纲字,非常像;何瑗玉是篆刻家,摹印。
7.“玉枕兰亭”
玉枕本(图十六)是小字《兰亭》,传世不止一种,以文明书局影印《宋拓玉枕兰亭》为最佳。首行最后一字“会”字缺,“湍”、“流”、“带”、“右”、“天”五字微损,“亭”、“群”、“列”、“幽”、“盛”、“游”、“殊”、“不”、“古”九字已损。“定武兰亭”的其他考据,如八阔九修、金龟卧顶、蟹爪针孔螳肚等也都应有尽有。刻工精妙传神而书法劲挺,欧书意态甚足。帖后有清孙承泽、吴正治、黄机、龚鼎孳、翁方纲、李宗瀚跋。本帖前后有明晋府朱棡印多方,装裱格式一如晋府藏“游相兰亭”。以致孙承泽以为是“游相兰亭”。本来玉枕本是南宋贾似道门客廖莹中缩小定武本、王用和刻之玉枕,孙退谷偏要说是欧阳询缩临为小字《兰亭》,刻石禁中。此说遭到翁方纲嘲笑:欧临怎能有五字损、九字损呢!“玉枕兰亭”刻得的确精妙,以致翁方纲认为“不啻亲见定武原石”。但字之大小都有区别。翁的赞语只表明它是从定武本上缩小的。
图十六 (传)唐欧阳询“玉枕兰亭”局部
(二)其他《兰亭》拓本
1.薛绍彭刻唐摹《兰亭》
这是宋代鉴定家、书法家薛绍彭据他本人收藏的唐摹硬黄本摹刻的《兰亭序》。(图十七)摹、刻都很精致,笔法姿态都能看清楚,书法上很接近冯摹《兰亭》。因为传本少,人们不了解,而就反映《兰亭》书法的近真程度上,应是胜于定武本的。
图十七 薛绍彭刻唐摹《兰亭》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薛绍彭因传说毁了“定武兰亭”的“湍”、“流”、“带”、“右”、“天”五字出名,像是个破坏文物的人。但从他《兰亭》帖后的题诗可知,他是重摹本而轻刻本的。宋人记载,如毕良史就说,薛氏见到定武本之前,五字之中就有了损坏。薛氏跋其他《兰亭》也说:“旧见兰亭,锋芒者与所传石本不类,世多疑之。尝以唐人集右军书校之,则出锋宜为近真,盖石本漫灭不类其出也。”此本后所刻的薛绍彭诗,也是这个意思,可见他并不迷信刻本。
此本曾经南宋丞相游似收藏,是“游相兰亭”百种之一。其装潢形式就是典型的“游相兰亭”。游似题曰:“右潼川宪司本。”帖后,“赵氏孟林”印是当时“游相兰亭”的装裱人之印,“弘毅堂”一印,是游似本人的印章。1973年,香港中文大学举办《兰亭》展,其中文系主任李棪先生写文章,云:“审其篆体,疑同出一源。在未寻得实证前不敢妄断,存以俟考。”而对于被磨去的“乐半仙收藏印”及“子京父印”两印,认为时间“当在项氏藏物散失之后也”。其实,“弘毅堂”就是游似的堂号,真德秀曾为游似作过一篇《弘毅堂记》。而乐氏很多印,则是现代人乐守勋的印章,乐是同仁堂的后人。我正在为香港中文大学撰写一本书,叫《游相兰亭考》,问题复杂得很。
此本文物出版社1965年曾影印出版,出版说明没有署名,那是启功先生撰写的。
2.南宋御府本(“游相兰亭”甲之二)
此本《兰亭序》文“此地有崇山峻领”的“领”字,从可靠的唐摹本和比较著名的刻本上可知,右军写的是“领”字。但宋人的刻拓本中,有“领”字上有“山”者,称为“领字从山”本。如果仅仅只是一个“领字从山”,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凡是“领”上有“山”者,即“领字从山”本其《兰亭》本帖,都还有不少其他的怪异之处。如“蘭”字草头下有一横,“次”字偏旁写作三点,“”字“耳”旁内写三横,“相”字末横下斜与竖笔相连而近于竖笔之勾等等。凡原帖涂改处,或空白或无涂改字痕。如果仅仅这些,也可以不必大惊小怪,因为只是一个不规范的《兰亭》临本刻石罢了。问题是,这样的一个《兰亭》,却被后来的收藏家装扮成各种各样最有名气的《兰亭》,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了。“领字从山”《兰亭》有哪些著名的本子呢?粗略统计即有张澂本、王肯堂郁冈斋本、陈甫伸(元瑞)渤海藏真本、冯铨快雪堂本、孙承泽知止阁本,和前面讲过的墨本中的黄绢本。
本帖(图十八)《兰亭序》淡墨拓,是初刻和较早拓本,字口清晰。第四行“领”字上加“山”字,即所谓“领字从山”本。凡一般《兰亭》摹、拓本之涂改字、涂改处,此本则或留空白,或直书改后字,惟二十一行“痛”字处勾一近方形轮廓。很多字较传世所谓褚摹、神龙(冯摹)、定武诸本皆不相同。如第一行之“在”字,第一横画与撇连笔,撇不出头。“癸”字笔划较细;“丑”字凡横画皆由左向右上扬。第二行“蘭”字字形横宽,草字头下多一横,作“廿”。三行“群”字末笔不开杈。三四行之间所加“崇山”二字有一竖道。“激”字末笔撇出很长。五行“带”字末笔“悬针”竖笔向左撇出。“左”字撇笔上不出头。六行“次”字三点。七行“情”字竖心偏旁竖笔弯而有提勾。八行“清”字“青”中间竖向下左斜。十一行“夫”、“人”捺笔似皆未刻好。“相”字末笔横斜下同右竖相连,几乎成了竖笔之勾。十二行“取”字“耳”中作三横。十四行“静”字末笔斜而无力。十七行“感慨系之矣”下改写“向之”二字空白不刻。二十五行“今之视昔”下,原有涂去二字之痕不刻。“悲夫”“夫”字原为“也”字改写,亦不刻“也”字末笔之痕,而“夫”字末捺笔不放反收笔回勾。帖尾“文”字,亦无涂改痕。
图十八 南宋御府本《兰亭序》(“游相兰亭”甲之二)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此帖刻石的最早记录,是南宋桑世昌的《兰亭考》。其卷十一“传刻”,“御府”部分列刻帖五种,其四曰:“一本‘领」字有‘山」字,‘會」字全。无界行。有‘绍兴」双印。”即是此本。今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
此本游相“领字从山”《兰亭序》,同明清各种汇帖所刻“领字从山”本《兰亭》,包括黄绢墨迹本比较,它们有众多的相似之处,可以说是一个系统。其与定武一系(包括所谓“开皇兰亭”之类)、唐摹众本(包括神龙、褚摹)都有明显的区别。但在“领字从山”本系统中,只有此本,没有翻摹的造作和僵死,而是点画生动,结体用笔自然随意,转侧牵连毫无迟滞做作,可知是墨迹上石。而字势雍容,结体丰腴,竖笔下部时有率意向左撇出,捺笔时有近于横拖等特点,显示书写者执管较低,自成风格,虽是临写《兰亭》,但却不斤斤计较点画字势的相似,甚至随意改易帖中某些字的体势笔划,这种目无《兰亭》绳墨、“大胆妄为”态度,又不是一般书法家所能具有的。加之有“绍兴”玺印钤于帖下,这种种因素,使我断其为宋高宗赵构所书。
此本旁加“崇山”二字,有一竖杠,渤海所刻、黄绢墨本亦有,皆可见与此本的渊源。又“游相兰亭”中,有薛绍彭刻“唐摹硬黄兰亭”,即潼川宪司本,今藏故宫博物院,前已评论。“崇山”之间,亦有此一竖。由此可知,这一特征乃古已有之,有其来历的。
此本明末清初藏于四川胡世安处、孙退谷从胡氏借得,请刻帖名手刘光旸重新勾摹上石。孙氏有跋刻于帖后,便胡乱定为米芾父子勾摹的“淮之南山杜氏本”的“三米兰亭”,信口开河,全无凭据。
3.南宋御府缺字本(“游相兰亭”甲之五)
“游相兰亭”甲之五御府本,(图十九)其书法的用笔结态,完全同于前面介绍的甲之二“领字从山”本,都是绍兴御府本,帖下都有“绍兴”联珠印,当是出于一人所书。所以尽管此帖缺了二十九字,还是有人能看出两帖之间的关系。
图十九 南宋御府缺字本《兰亭序》(“游相兰亭”甲之五)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这本来是一个临写的残本,但在元代曾经翻刻,其石在明代从颍上县水井中出现后,从董其昌到邢侗及很多明清人大肆吹捧,变成了一个很有名的兰亭“新品种”,就是“颍上兰亭”。
4.“开皇兰亭”
“开皇兰亭”流行的有两种,因后面刻的年月是隋代的开皇年间,所以称为“开皇兰亭”。一种是“开皇十八年二月廿日”,另一种是“开皇十三年十月”。都是后人伪作的。法帖的复制方法,五代、北宋以前是响搨,就是双勾填墨。刻石传拓到了宋代才兴盛起来。王羲之帖唐以前那么多,未闻有刻本,何况《兰亭》至唐太宗才显于世。南宋理宗时,丞相游似藏《兰亭》百种,其中一本,(图二十)游相跋中说:“此当为元本。”“为元”二字旁,加了“开皇”二小字。细看原件,这二字非游相书。孙退谷跋便称为“开皇兰亭”了。孙氏专门信邪,甚至自己捣鬼。如前面谈到的他从胡世安处借到宋绍兴御府“领字从山”本原帖,除“绍兴”联珠玺印外,没有任何其他印记题识,但他翻刻后便命名为米芾父子所刻的“三米兰亭”!这二字是否为他所添,都有可能。这是宋代的一种翻刻本。
图二十“开皇兰亭”局部及游似跋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5.“颍上兰亭”
从明代董其昌、邢侗至清代翁方纲,直至现代的张伯英、郭沫若、唐兰先生,都论及此帖。但此帖何时出土都没有搞清楚。皆云明代嘉靖年间(嘉靖八年),不知杨士奇就早已言及。所以要早八、九十年,就已存世了。
“颍上兰亭”又称“颍井兰亭”,(图二十一)董其昌跋“颍上兰亭”是明清人认识和热炒“颍上兰亭”的主要原因。现抄录如下:“颍上县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县令异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铜罍,其石所刻《黄庭经》、《兰亭记》,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校各帖所刻,皆在其下。当是米南宫所摹入石者,其笔法颇似耳。”(《容斋集别集》卷二)
图二十一 “颍上兰亭”(明拓本)局部
现对颍上本略作介绍。
颍上原石两面刻,一面刻《兰亭序》帖,后有“兰亭序唐临绢本”七字和“永仲”一印;一面刻《黄庭经》小楷,后有“思古斋”三字。因此,《兰亭》称“颍上兰亭”,《黄庭经》称“思古斋黄庭经”,在明末及清代都是非常有名的。董其昌不考其何时何人所刻,翁方纲考而没有考出,出土(井)时间则完全错误。永仲是蒋长源的字,米芾《书史》论苏耆家三本是一本本介绍的:第一本有苏易简的题赞;第二本在苏舜元(才翁)处。米氏以王维、李主、徐熙画从才翁子苏冶手换得;“第三本唐粉蜡纸摹,在舜钦(子美)房,第二本所论数字精妙处此本咸不及,然固在第一本上也。是其族人沂摹,盖第二本,毫发不差,世当有十余本。一绢本在蒋长源处,一纸本在其子之文处,是舜钦本,一本在滕中处,是归余家本也。一本在之友处。”
夜放白光,神奇,但石刻的《黄庭》、《兰亭》,怎么是“宋拓”呢!另外,因为“笔法颇似”,便定为米芾摹刻,各帖“皆在其下”。正因为董的这一跋,“颍上兰亭”在明清新发现的《兰亭》中,占据很高地位。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很随意的临本。临的还是残本。全帖缺廿九字。从“次”字三点,“清”字竖笔歪斜,“”字耳旁,“情”字竖心带勾等可知,它同“领字从山”本有一定的渊源。翁方纲的《苏米斋兰亭考》看到了这一点,但翁氏不知,它的祖本同“领字从山”本的祖本是出于一手的两帖,有宋刻宋拓,这就是“游相兰亭”中的御府本甲之二、甲之五,实际上都是宋高宗的临本(详见本人所著的《游相兰亭考》)。
“思古斋”是元人应本的斋号,他所藏的《黄庭经》拓本,是《元祐续法帖》中所刻。赵孟頫喜爱,自临一本与之相易。赵临本今藏故宫,后应本跋钤五印,最后一印即“思古斋”。清人钱天树、毛庆臻等有考。据此,颍井之石便是元代所刻。也有人不同意,如张伯英先生。不管怎样,颍本《兰亭》较之宋御府本,其笔画的生动鲜活相差很多。可惜考《兰亭》者,痴迷如翁方纲,广搜如容庚先生,皆未见过“游相兰亭”中的颍石之祖本,即御府甲之五。现在讲碑帖的文献皆云“颍上兰亭”是嘉靖八年(1529)出土,实际上杨士奇《东里集》对此《兰亭》早有记载。杨士奇《东里续集》卷二十一:“此帖石刻,今在颍上县。其首题曰唐临绢本。而临者刻者皆弱。余得之廖子谟。”杨士奇卒于明英宗正统九年甲子(1444),要早于嘉靖八年八十五年。嘉靖八年之说者如不是孤陋寡闻,便是为抬高颍本只讲董说而故作不知。因为杨士奇所记,称此本不佳,不符合明清人嗜奇求古,意在吹捧而惑己惑人的心理。将这个颍上本同游相藏甲之五御府本残本对照,即可看出它是御府本的翻刻,而且翻得非常不好。除因刻手有高下,帖石有精粗外,还有此本除缺的二十九字外,另有个别字残损拓坏者,致使颍上本因为失据而造成了误谬。如第九行“品類”的“類”字,游相此本残损,颍上本“類”旁下“大”字,竟刻成“又”。一些人还辩白说是补刻所致。第十七行“感”字残下半,颍本画出一轮廓表示底本残损,但又刻出这下半,致使其字结构失步,形态极为丑陋。十八行“俛”字纸有皱缝,裱时不慎拉开,“亻”旁离另一半“免”较远。且第一撇受损分开,颍本翻刻竟作两点,并远离另一半“免”,已不知为何字。“修短随化”之“短”字,末笔收笔略有上挑之意,颍本夸张几成一捺。“兴感之由”的“感”字内,小横微泐,但“口”尚清晰,颍本这一横同口连带作“万”,下部“心”亦不成形。可知是据比此刻之残泐更甚的拓本翻刻。“兴怀”之“兴”字,上部损而部分未刻,颍本既画出残痕又刻出模样,致使笔划距离失步。总之,从此本可知,所谓“颍上兰亭”,乃是这个“御府”本拓本的翻刻本,而其原底拓本,同此本当出一石,但要晚,泐损更甚。
6.张澂本
张澂本,(图二十二)这个名目宋理宗内府一百一十七种中就有了。今所见最早的拓本是明代弇州山人王世贞的藏本,后面有范仲淹、王尧臣、米芾、米友仁、张澂题识。其中米芾两题,后一题从内容可知是题其所得自苏耆家的三本《兰亭》中的第二本。米芾原跋真迹尚存于世。今配在陈鉴本后。陈鉴本其实是元陆继善所摹的五本之一(详见拙文《元陆继善摹兰亭序考》,《文物》2006年第5期),核对文句则略有差异。其中摹拓者同检校者的关系,真跋是:“唐太宗既获此书,使冯承素、韩道政、赵模、诸葛贞之流摹赐王公。褚遂良为起居郎,盖检校而已。”其中的诸葛贞的“贞”字缺末笔,是避宋仁宗赵祯讳。张澂本是:“唐太宗获此书,命起褚遂良检校、冯承素、韩道政、诸葛贞之流摹赐王公贵人。”其中诸葛贞的“贞”字完整不讳。由此可知,此为伪书。因为米芾虽被称为“米颠”,但本朝讳例却是严格遵守的。其传世墨迹,凡言及唐代书家张旭,或称“张颠”或云“张长史”,绝不会写张旭其名,就是要避宋哲宗赵煦音讳。其行书《长者帖》又称《知府帖》,“府”字“寸”不点点;而其《春中帖》则点了点,说明前帖是书于宋哲宗元祐年间,因为其时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要避太后之父高遵甫的嫌名讳。
图二十二 张澂本《兰亭序》局部
其二,两跋都记其是重新装裱,真本时间是崇宁壬午(元年,1102)六月,是“手装”,张澂本时间是壬午闰六月九日,是“重装”。一个月时间,同一帖上,要作两次内容基本相同的题跋;更有甚者,同样是一个月还要装裱两次。米氏对自己认为的“米姓秘玩,天下法书第一”的这个《兰亭》,何以要这样折腾呢!
这一本后有王世贞两跋,第一跋云:“昔人称宋拓兰亭自定武外以复州为胜,豫章次之,刘无言重刻张澂褚摹兰亭为第三本。今此帖乃张澂摹勒上石。盖昔人偶未见澂原石耳。所谓循王家藏本,恐不甘复州、豫章下也……”弇州山人是大名人,晚明执文坛牛耳,看看其《弇州山人四部稿》正、续稿题跋,便可知其收罗宏富。但是他的鉴赏能力实在不足信。从此题跋便可见其荒唐:张澂本上石的时间是嘉熙庚子,为宋理宗嘉熙四年,即1240年。刘无言即刘焘,虽不知其确切生卒,但他是北宋人,受东坡赏识,元祐三年(1088)进士。黄山谷曾言,“刘焘笺题便不类今人书,使之春秋高,江东又出一羊欣、薄绍之也。”刘焘春秋再高,也不可能一百五十多年之后再去重刻“张澂褚摹兰亭”啊!
7.郁冈斋本、渤海藏真本
基本上同于张澂本,只是渤海藏真本又将一行裁为两行,所以又称巾箱本“领字从山”《兰亭》。除“蘭”草头下无小横外,基本上同于前叙“领字从山”本《兰亭》。帖中缺第七、八、九行。翁方纲《苏米斋兰亭考》云:海宁陈甫伸得于董其昌,董氏抽去三行。但据孙鑛《书画跋跋》所记,他看到此帖(渤海刻,下同)原底时,既已如此,则可知董其昌并无这一宗破坏文物之罪,因为孙氏要先于董氏看到此帖。此帖原底詹景凤亦曾见过,詹氏认为是做出来的:纸经染色,帖是“双勾廓填”。
这个短行本,曾经再刻,如海宁查氏本、山左吴氏等本。渤海所缺之三行被补全(折作六行),但却是被补刻在了全帖之后!这补了三行的再刻本帖尾行最后“有感于斯文”下,又较“渤海本”多出了“臣褚遂良”四小字。重刻一次,花样又有翻新!
8.快雪堂本
《快雪堂法书》帖所刻“领字从山”本《兰亭》,(图二十三)“臣褚遂良”四字则是刻于全帖之后。凡游相此本种种特别字,如“蘭”多一横,“领”字从“山”,“次”字三点等,如出一辙。但名目又不相同:《兰亭》帖前竟有唐太宗题字及御书印!其题曰:“兰亭序正本第十九,洛阳宫赐高士廉。贞观十二年闰二月癸未书。”如果不能鉴此太宗款识真伪,而有考据癖,便可知新、旧唐书《太宗本纪》是年确实记有“闰二月至洛阳宫”,而据新、旧唐书《高俭(士廉)传》,其时也确实受到过赏赐。但褚遂良的临本怎能被李世民视为“兰亭正本”呢?此本的墨迹原底后入清内府,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成亲王曾见到原件,他认为这一本同内府所收的“赐潘贵妃本”是“同一笔法”,而迥异于定武、神龙、颍上诸本(《诒晋斋集》卷八记所见《兰亭》)。翁方纲亦曾寓目,他在引用了孙退谷《知止阁帖》翻“领字从山”本跋后说:“按此即知止阁刻本也,以对快雪堂所刻褚临绢本,则绢本实从三米本勾摹,而形神全失,加以纤媚而适蹈于讹谬。冯氏不知而刻石耳。其绢本数年前尚在京师……”这里要指出的是,翁氏虽能知快雪底本之伪,而且看出它和知止阁的关系,但这里却同孙氏一样,也将这些“领字从山”本的祖本(即此“游相本”)当作了“三米兰亭”。今此墨迹已不知下落。
图二十三 快雪堂本《兰亭序》
附 黄绢墨迹本
今传世“领字从山”本《兰亭》尚有黄绢墨迹本。明王世贞旧藏,后有米芾题王文惠公本跋墨迹,从印本上看颇类米芾的跋尾书。王世贞跋称:“此本藏深山民间,落黄拾遗手,以百三十金售余。”前有莫云卿两跋,后有周天球、文嘉、俞允文、王穉登、沈咸、翁方纲、梁章钜等人跋。只有翁方纲据孙鑛《书画跋跋》说,这个《兰亭》不是王文惠公所藏原迹,其他人对这个《兰亭》同米跋的关系概不置疑。此本虽改易了“领字从山”本的一些错讹字,如“兰”字草头下无小横、“取”字中间不写三横、“相”字末笔作横画等,但通篇书法水平低下,一些字结体不稳,笔法丑陋。其第一字“永”便歪斜失态。“弦”字的“玄”点下竟反纽,如“至”字草写。此种艺术水平怎能等同褚河南书法呢?米跋墨迹即便是真迹也当然是后配的。其实,米跋之本宋代便曾经刻石,即“游相兰亭”失去天干编号的褚摹《兰亭》,后有游似题字。原帖连米跋即是此段,但“领”字不从“山”。亦可作米跋在黄绢本上是后配的证据之一。
纵观明清出现的“领字从山”本《兰亭》,无论是刻本还是墨迹,可以说都是一个底本繁衍变化而来的。其中郁冈斋所刻,近于嫡出,惟临摹者时有僵硬之笔,又将笔划牵丝连带处夸大写重,使人可见重摹的痕迹。《渤海藏真帖》所刻,原底墨迹断行而成袖珍本,是此本的照猫画虎还是渤海本原墨迹的花样翻新,是都有可能的。快雪本临写本上石,其原底瘦弱轻佻,第一字“永”已成斜势,再临夸张其病,便是黄绢本了。这个底本便是“游相兰亭”中的甲之二御府本。在没有看到这件“游相兰亭”“领字从山”本前,由于利益的驱使、好古的想象,这些再翻本、再摹本几乎都被重新包装,都被做成了或唐或宋的古本。而且考诸文献,又似确有来历。如果说仅是帖贾骗人还不足为怪,但一些负盛名的鉴赏家,如莫是龙、王世贞、文嘉、孙承泽等,也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宣说其妙,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他们的学识不足、识见不高,不辨真伪呢,还是有意自抬藏品身价、欺世盗名呢?
《兰亭》传本远不止以上所述,本人为香港中文大学撰《游相兰亭考》,约四十件,本文述及五件。而容庚先生从张伯英处得到的《宝鸭斋兰亭集刻》八十二种,容先生屡屡言及,今全部藏在故宫博物院,问题十分复杂。至于前人文献所记的赐潘贵妃本、薛稷本,其实都是从《圣教序》临仿出来的,两本虽各有名目,其实是一个底本加了不同的披挂,一如“领字从山”诸本。更有甚者,至晚清阮元、包世臣、李文田等因倡导北碑,一定要将王羲之书说成北碑即魏碑体而后快。此时,居然也就有了魏碑体的《兰亭》等。问题还很多,这里都不作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