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亚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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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渡轮上

香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动感之城、魅力之都,是一个属于未来时、前进式的城市。但对于我,或者一些愿意与她窃窃私语谈情说爱的人来说,她更适合于怀旧,我们倾向于在她身上寻找过去时、旧时代的痕迹。而香港的有趣正在于她有如一片岩石的断层处,好几个年代的年轮并列盘绕在一个切面上:50年代的唐楼和20年代的警署、00年代的玻璃幕墙齐立;双层巴士经过的,是扎纸坊是漫画馆是交易中心。而且一切都仍然在运转,历史并未成为历史博物馆,历史鲜活地存在于我们身边,只要我们愿意,我们随时能进入历史之流动,成为当中的一个细节。

十年前我刚到香港生活,最爱流连的,是尖沙咀海旁的文化中心,它的美术馆和艺术图书馆我几乎每两天光顾一次。看腻了这些和自己生活相去甚远的艺术,我会信步溜达去天星小轮码头,坐只需一块八毛钱的过海渡轮,到对岸湾仔艺术中心看看免费演出,然后又带着被音乐灌得醉醺醺的脑袋再坐渡轮回来。

渡轮也许是香港最便宜的交通工具,也是香港最怀旧的一景,现在的渡轮看起来好像60年代的遗物(码头更是古风犹在)。渡轮分上下两层,上层稍贵几毛钱,多几排座位,可以看更远的海,但下层可以凭栏俯视海浪的拍打,可以窥看底层轮机房的奥妙,听到令人微倦的老机器嗡嗡哼唱,还可以看到更多的水手。上下层都是木头的磨得油光的椅子,特有的活动椅背能够翻向前后两边,随你看哪一边的风景都有倚靠。两边是木头的窗子,木框上还是原来的黄铜机关,粗笨然而恰当,如小雕塑。每一趟来回,许多仿佛梦游的人涌上,由穿着传统蓝色海魂衫的老水手带领着,咿咿呀呀的20分钟到达对岸,中环或者湾仔,迷失于那些所谓摩登都市的幻影。

怀旧的人愿意观察一切细节,比如那水手把缆绳轻巧地盘出的一个个水手结,只有他自己能够打开,船靠岸时,绳子缠紧了铜柱,吱吱的响声和迅速的滑动我们也能欣赏。夜晚的渡轮灯火泛黄,人语低沉,风稍急浪稍荡,我却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夜航船,依偎的是小母亲的怀抱,欲睡之际,还闻到了邻座飘来了花生粥之香。

就像狮子山、茶餐厅,天星小轮也慢慢成为香港人的一个精神图腾物。曾经有一首著名的老歌,叫做《昨夜渡轮上》,一个中年男音缓缓唱出“夜渡栏河再倚,北风我迎头再遇,动荡是这海,也许一切无从抓住……霓虹伴着舞衣,当初醉倒狂笑异。”煞是迷乱、煞是感人。2003年Sars时期,此歌竟又流行成为励志歌曲,因为他还唱道:“渡轮上,怀念你说生如战士,披战衣,最终清醒从头开始。”香港人坐在轻轻摇摆的渡轮上,时刻强调同舟共济,船虽老虽日益缓慢,但总有到岸的一天,香港人习惯忍耐,并且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十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在尖沙咀天星小轮码头售票处外面,碰见过我最热爱的香港“艺术家”曾灶财。他正在一个邮筒上面,大肆涂鸦,用钝笔浓墨书写着他那份循环重复的家谱:“九龙国王曾灶财曾富堂曾荣华……”曾灶财是一个伤残的老人,他认为自己是九龙的皇帝,港英政府侵占了他的领地,于是他就以古代“告地状”的形式,在香港九龙的各个地方涂写自己的家谱,以“宣示主权”。慢慢的,香港各处都铺满了曾灶财的墨宝,有好事者开始报道之、赞美之,称之为“后现代书法”。后来曾灶财名气最盛时,是日本的著名时装设计师运用他的涂鸦做服装装饰图案,并有国际后现代文字艺术双年展正式展出他的作品。的确,曾灶财的字拙朴苍古、恣意纵横,其率真实为“书法家”们以匠心难以达到。但我更喜欢他老人家宠辱不惊的态度,无论是成为艺术传媒的焦点还是警察的驱赶对象,曾灶财还是以政府老人援助金为生,每天拄着拐杖、拎着墨水,四处留爷名。

曾灶财留给香港的字,现在只有尖沙咀天星小轮码头外书报摊旁边的那一幅算是保存得比较完整,因为香港艺术家和评论家们的呼吁,政府高官承诺了不予以清洗(但也没有予以保护)。香港电台有一个节目叫做“香港家书”,我觉得曾灶财的字、天星渡轮的摇曳、《昨夜渡轮上》的悲情,倒都是香港给我们的家书,希望我们能够读懂。香港之美,岂是宣传资料上那些金碧辉煌能够代表,那只是香港的肉,香港的灵魂在别处。

“九龙皇帝”曾灶财在尖沙咀码头涂鸦

天星小轮上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