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千户序列的研究
关于1206年的千户百户,我们拥有较丰富的史料。所以,本小节将以对1206年千户百户组织的研究为基础上溯下推,从而阐明成吉思汗时代千户百户建置的确立和调整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先后形成过三个千户百户序列,即癸亥甲子年间的六十五千户、1206年的九十五千户,以及定型于西征前的千户序列。据《史集》事后追忆记点,后者凡一百二十九千户。
1206年的千户数目
在着手分析1206年的千户百户组织时,首先要碰到一个最基本的史实问题,即当时究竟划分了多少千户?
《元史》卷120《术赤台传》称:“朔方既定,举六十五人为千夫长”。《元朝秘史》第202节则在开列了很长一串千户那颜的名单后说,除林木中百姓,“达达百姓的千户的官人每,太祖皇帝的提名来的九十五千的官人每做了”。秘史开列的名单,按正确的读法,共有八十八人。其中阿勒赤驸马、孛秃驸马及阿剌忽思的吉忽里驸马分别辖有翁吉剌三千户、亦乞列思二千户、雍古惕五千户,以组编之千户计之,适足九十五之数。
对秘史开列的八十八千户那颜的名单,学者们已经进行过相当多的研究,名单中既包括若干1206年时业已去世的人物,还有一些实际上是部名而不是人名,此外也可能有漏载、重复以及其他情况发生。体现在这份名单中的苦心拼凑的特点,殊为明显。但问题偏偏在于,秘史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勉强地进行拼凑呢?
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是为了替九十五千户这个既定数目凑足它们的“官人每”。秘史成书,距离成吉思汗立国已有数十年之久。草创之初,史事多失于记载。所以,当时将全体蒙古部众总共编为九十五个千户一事,虽然始终在蒙古人记忆里保持着鲜明的印象,但是在细节上,例如关于当日封授的千户那颜的具体人选等等,或已难于毫无遗漏地凿凿确指。因此,八十八千户那颜名单有失实之处,这件事并不能证明九十五千户之说不能成立。
秘史第202节所载1206年建立的千户,目前可予确认的,虽不足九十五个,但是无论如何已经超过了六十五之数。其中能与《史集》“万夫长,千夫长与成吉思汗的军队简述”专节(见该书“成吉思汗传”后)互相引证的,共四十一人、五十四千户。兹制表如下:
续表
续表
此外,八十八千户那颜的名单当中可以确认的,还应包括以下诸人:
古出古儿和迭该。秘史有专节分别叙述他们各自的千户组成。古出古儿授千户事,并见《史集》“部族志”。
巴歹和乞失里黑。二人至少共管一个千户。乞失里黑后人哈剌哈孙传文可以证之。
失鲁孩。学者们很早就一致认为,他就是照兀烈台部将麦里的祖父雪里坚。他“从太祖与王罕战,同饮班真河水,以功授千户”。
不合驸马。巴牙兀惕部人,拉施都丁在《史集》“部族志”中说他为左翼千户长,但在军队节中,这个名字未见著录。
八剌斡罗纳儿台。即斡罗纳儿氏人巴剌,标明其所出部族,以与札剌亦儿部的巴剌扯儿必相区别。《元统元年进士录》载濮州蒙古军户斡罗台氏买闾,曾祖为八郎千户。八郎者,八剌斡罗纳儿台之异译。
哲别。与者勒篾、忽必来、速不台同为成古思汗手下攻无不克的“四狗”,不可能不与其他三人同封千户那颜。
者卜客,孔温窟哇之弟。孔温窟哇把自己的儿子木华黎等送到帖木真跟前的同时,也将者卜客送到合撒儿跟前。所以后来者卜客仍被分给了合撒儿,在他手下做千户那颜。
者卜客既为合撒儿的千户那颜,他就不可能属于被同时列入一百二十九千户序列中的木华黎所统札剌亦儿三个千户之内。所以此处不存在重复计算问题。者卜客的情况,与孔温窟哇另一个弟弟赤剌温恺赤之子秃格有所不同。秃格的儿子不吉歹与者勒篾之子也孙帖额共同管理怯薛中的四百名豁儿赤(qorchi),是则秃格本人出长一个千户无可怀疑。但是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属于木华黎管领下的那三个千户之一。为避免重复,故不予计入。
塔海。据《元史》卷129《阿塔海传》:“阿塔海,逊都思人。祖塔海拔都儿,骁勇善战,尝从太祖同饮黑河水,以功为千户”。这个塔海,秘史第120节作塔乞。当时和他一起投奔帖木真的,还有他的哥哥赤勒古勒。《史集》“部族志”写作Dāqībahadūr,《圣武亲征录》作塔降吉拔都(按、“降”为衍字)。拉施都丁说他是轻吉牙惕部人。伯希和认为当从秘史。
忽难。后来分配给术赤的千户那颜。《史集》俄、汉译本均采取qūtan的读法。然据诸种波斯文本异写,有qūyan、qū?an等写法,校以秘史,当读为qūnan。秘史说他是格泥格思氏(Geniges),但《史集》说他是轻吉惕部(Kīnkīt)人。村上正二以为轻吉惕系格泥格思一名的讹误。设若果然如此,问题就比较简单了,不过轻吉惕与另一个部族名轻吉牙惕(qing-qiyāt,伯希和读作qongqiyāt),在波斯文献中虽然分辨得比较清楚,在蒙古语文献中却很难区别。秘史第120节有斡勒忽讷兀氏人轻吉牙歹(Olqunu'ua-un Kinggiyadai),《黄金史》作Kinggedei或Kinggidei。在这里,Kīnkīt~Kinggid似乎又很像是轻吉牙惕的另一种写法。东西史料关于忽难族属的分歧,看来尚难弥合。但是忽难其人和他的千户之属于1206年编制,这一点至少已经不是孤证了。
亦多合歹,或亦多忽歹(Iduqadai ~Iduqudai),分配给察台合的千户那颜。拉施都丁叙述成吉思汗军队时,在察合台名下只著录了两名千户那颜的姓名,另外两人缺载。但在《史集》“部族志”里,他明确提到札剌亦儿部的拙赤答儿马剌次子忽秃黑答儿(Qūtūqdar),说他的儿子们“在察合台后裔左右”。亦多忽歹系由突厥语iduq-qut加蒙古语后缀-tai构成。iduq译言“神圣的”, qut译言“神恩”、“幸福”。iduq-qut意谓神意赐予的幸福。在中世纪,它曾被一些突厥语族部落首领用作自已的称号,意为神圣武威君王,以致qut一词又被赋予君主的意思。然而除了作为专称使用,iduq-qut这个词的更一般意义并没有消失。亦多忽歹作为突厥—蒙古语合成词,即意为神圣幸福的人。而神圣、幸福一词,蒙古语作qutuq,加后缀-dar,构成为qutuqdar,意为大福荫里的人。可见亦多忽歹与忽秃黑答儿,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名字,不过采取了突厥—蒙古语合成词和蒙古语词两种不同的形式而已。因此,1206年封授的千户那颜中有亦多忽歹,可以由拉施都丁关于札剌亦儿氏人忽秃黑答儿的记载得到印证。
八十八千户那颜的名单中,还有一个人叫统灰歹。村上已经指出,这个统灰歹(Rong Quidai)的名字,不外是出自克烈分部Olon Dongqayid(斡栾董合亦惕)之部人的意思。伯希和赞同贝勒津的看法,认为这个部名可能出自蒙古语tongho,译言树林,董合亦惕部即林木中的克烈人。在帖木真与王罕决战时,董合亦惕部是克烈方面的作战主力之一。不过有一部分离散的董合亦惕部众,很早就归附了帖木真。拉施都丁说,他们后来在本部族的辉都(quīdū)统领下,组成为一个千户。据《元史》卷124《速哥传》,克烈部人速哥,“父怀都,事太祖,尝从饮班术尼河水”。这个怀都,应即克烈董合亦惕分部的辉都,也就是秘史八十八那颜名单中的统灰歹。
在这个名单里,最后还应加上一个秘史第202节未曾著录的名字,即拉施都丁的一百二十九千户表中左翼军札剌亦儿台也速儿千户。这个人,无疑就是《元史》卷95《食货志》“岁赐”条所记“左手九千户”中的也速兀儿千户。丙申年分封时,他与也速不花(兀良哈惕部)等人受同等待遇,应当也是在建国时与也速不花父亲者勒篾同时受封为千户那颜的。
根据以上讨论,1206年千户编制中,我们今天尚能确认的至少有五十五那颜、六十七千户。当然,这不可能恰恰就是当年组编的全部千户。只不过因为史文残缺,无法对之做更多的追究了。但是,现有的研究本身已经可以表明,1206年的序列,显然不止只有六十五千户,所以只能是九十五千户。
关于本田实信的“排除法”
关于95千户的问题,本田实信教授在1950年代初发表过一篇极有分量的论文,至今仍是从事有关研究课题的基本参考文献。本田力图采用排除法,从《史集》的一百二十九千户表的信息中,去追溯1206年的千户序列。据此,斡亦剌四千户、“火朱勒部”三千户、吾也儿及耶律秃花所统各十个千户,总共二十七个千户,明显成立于建国之后,应予排除。此外,本田又排除了其他七个千户,剩下的正好是九十五千户。本田以为,此种一致,应非偶尔。他因而倾向于将使用“排除法”所获得的剩余九十五千户视为完整无缺的1206年序列。
事实上,即使采用排除法,也无须指望可能获得1206年封授千户的全部名单。拉施都丁根据多年后追忆所记述的这个序列的千户总数乃至各千户那颜人选等信息,其本身是否确凿无误,已十分令人怀疑。而在这一百二十九千户当中,究竟有哪些千户应予排除,除较易判定的那一部分之外,还有一些也人言言殊,难以定论。再者,我们还必须将排除结果与秘史八十八千户那颜进行比较,对它们之间的所有异同之处都作出言之有理的解释或取舍;而这一点因为受材料限制,今天也已经无法完全做到。尽管如此,采用排除方法,依然能使我们大体相信,所谓九十五千户,确实反映了1206年千户序列的基本面貌。只是除了上述二十七个千户以外,被本田排除在外的其他千户,似乎还值得重新加以斟酌。
例如由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的全部侍臣及隶属于诸斡耳朵的人们所组成的“直属千户”,曾以唐兀部人不劣为千户那颜。本田误以为此人就是怯薛中客卜帖兀勒(kebte'ül,秘史旁译宿卫)千人队长也客捏兀邻,所以将该千户当作怯薛的一部分而排除出九十五千户。但是,如果这个直属千户确实就是客卜帖兀勒千人队,那么它非但不应列入九十五千户,而且也同样不应列入一百二十九千户。因为全部怯薛本来就都未经编入千户百户序列中,可见即使不考虑该千户那颜的人名勘同问题,这个直属千户不是客卜帖兀勒千人队,仍然是很清楚的。不劣的前任,是他的同族人察罕。据《元史》卷120《察罕传》,他是因为在最初的对金战事中立有战功,所以被委任为直属千户的那颜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察罕接任之前,这个直属千户就不存在。
被排除的另一名千户那颜是雪你惕部人帖木迭儿。此人未见于秘史八十八那颜名单。排除他的理由,是因为拉施都丁说他是成吉思汗的带箭筒卫士(qorchi,豁儿赤)。照本田看法,怯薛万人队的指挥官们建国之初均不兼领在外千户(窝阔台时有所变化)。即使我们接受上述看法,仍无充足理由排除帖木迭儿。因为他在成吉思汗时代,并不是怯薛的指挥官,而只是一般怯薛歹。事实上,建国时任怯薛外千户的那颜同时又入值宿卫者,秘史和其他文献皆有例证可寻。巴牙兀惕的汪古儿投附帖木真后长期担任宝儿赤(bawurchi),建国时委为千户那颜,同时仍旧负责“于人多处散茶饭”,“坐位坐时,大酒局的右、左边吃食知料着”。八鲁剌思人不鲁罕,同样是既当千户那颜,又“俾直宿卫”的。
另外几名,如斡歌列、阿儿孩合撒儿、也孙帖额、朵豁勒忽等人,都是成吉思汗怯薛万人队中的指挥官。那么他们是否就未再兼任千户那颜呢?秘史屡屡提及蒙古国初期这些显赫人物,却没有将他们列入八十八千户那颜的名单里,或即此一见解的依据所在。这样的观察殊为细致入微,但似乎还不能说是确定无疑的。秘史的千户那颜名单,不实之处颇多,所以需要我们搜求其他材料与之对勘,征取旁证,以决其是非。仅据秘史名单本身立论,未必十分稳妥。再说,尽管我们主要只能通过辨认某人是否1206年封授的千户那颜,来确认该千户是否属于1206年序列,但若要利用它的反命题来作论证,则须格外谨慎。即便证实某人不是建国初封授的千户那颜,仍不能说明后来领属于他的那个千户,在此之前必定就不存在。上面提到察罕和成吉思汗直属千户的情况,即为一例。
所以,一百二十九千户当中不属于1206年序列者,或许并不能包括斡歌列、阿儿孩合撒儿等人的千户,而应是另外的一些千户。
在这里,被《史集》记录为辖有十个千户的豁儿赤万户之构成,尤其值得我们注意。
秘史207节记成吉思汗的命令:“豁儿赤三千巴阿邻的上,塔该、阿失黑两个一同,阿答儿斤的、赤那思、脱斡劣思、帖良古惕共做万满着,豁儿赤管着”。豁儿赤所管,虽然“共做万满着”,但其中真正的巴阿邻部众,却只有三个千户。除豁儿赤本人外,其他那两名千户那颜,应当就是秘史120节提到的与他一起投附帖木真的阔阔搠思和兀孙老人(兀孙额不干)。前者已见于秘史八十八那颜名单。至于兀孙老人,曾有学者认为,这个人名在秘史120节中应与它上面的豁儿赤连读,作“豁儿赤兀孙额不干”。是则兀孙与豁儿赤实即一人。但是王国维指出,成吉思汗立国时对豁儿赤和兀孙老人的赏谕,明明白白分为二条记述,“名位各异,断不能视为一人”。秘史八十八那颜名单中有许孙,王国维认为,它就是兀孙的异写,是说可从。
根据秘史207节的描写,豁儿赤实际上是受命带领三千巴阿邻部众,去镇抚阿尔泰山以外的也儿的石河流域的。但是,这些地区,至少是在建置九十五千户之时,还处于乃蛮不亦鲁黑汗控制下。豁儿赤的出守,最早也应在蒙古于1208年清除不黑都儿麻河流域的乃蛮残部以后。所以,分布在术赤属地之南的帖良古惕、脱额列思等部,被置于豁儿赤节制之下、并与巴阿邻三千户“共做万满着”,并不是1206年的事情。又按秘史第209、223节的体例,受命与为首那颜共同管领千户的人,自己往往并不另领千户。辅佐豁儿赤的塔该、阿失黑,当时是否也有自己的千户,无从确考。
上述讨论似可说明,豁儿赤的十个千户内,确切知道应属于1206年序列的,只有三个千户,或者最多也只有五个千户。应当进一步从1206年序列中排除的,似乎更可能是豁儿赤属下的五至七个千户,而不是斡歌列、阿儿孩合撤儿诸千户。
现在可以回到建国时组编千户的数目问题上来了。在拉施都丁著录的一百二十九千户里,减去毫无疑问的那二十七个千户,再减去本田建议的那四、五个千户,或者是我所建议的那五至七个千户,其结果都很接近九十五的数目。排除法同样证实,九十五千户之说,要优于六十五千户之说。
六十五千户序列考述
那么,《元史·术赤台传》之“六十五”,是不是“九十五”的误写呢?
《元史》卷126《安童传》说传主终年四十九岁,校勘者疑九字乃系六字之误。蒙文九十五作“也连塔奔”(yeren tabun),六十五则作只阑塔奔(jirin tabun),二者书写时形体略似,似乎也存在蒙文史料传写致误终而流为歧说的可能性。总而言之,要怀疑《元史·术赤台传》中“六十五”为“九十五”的讹误,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但是,史文传写和刊刻致误的问题,在缺乏版本方面充分依据的情况下,颇难确切认定。故此,人们对所谓“理校”,往往采取慎而又慎的小心态度。那么,对九十五千户或六十五千户的问题,是否也可能寻找到某种更为稳妥的解释,而不必再简单地将它们看作绝对互相排斥的说法呢?本田实信就提出,六十五千户之说未必全无根据。它很可能是指的节制若干下级千户的上级千户;与此同时,九十五千户则指上级千户和下级千户的总数。尽管很难充分地说明,在大部分千户中区别上级千户和下级千户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标准,但此一见解本身,却给人以很深、很有益的启发。我们也许可以认为:六十五千户,应即癸亥、甲子年间编成的千户数目;而1206年的九十五千户,则是将两年前的六十五千户进一步加以分划扩充的结果。
为此还需要将《元史·术赤台传》的有关史文仔细推敲一下。它说:“朔方既定,举六十五人为千夫长,兀鲁兀台之孙曰术赤台,其一也。……赐嫔御亦八哈别吉、引者思百,俾统兀鲁兀四千人,世世无替”。
上面这段话,固然可以理解为完全是在说1206年的事情。但是,蒙古国史事,率多出于元人日后追记。它对于建国以前史迹,语多疏略。后出文献把帖木真灭克烈部之后的封赏和1206年的封赏揉为一事来记载,这样的例子确实是存在的。兹举刘敏中关于乞失里黑的事迹为证。
刘敏中说,巴歹等“遇太祖皇帝于龙飞见跃之际,知[王]可汗将袭之,趣告帝为备。果至。我兵纵击,大破之,寻并其众。以攻(按此字当为功之讹)擢千户,锡号答剌罕。时官制惟左右万户,以次千户,非勋戚不与。答剌罕译言一国之长。帝谓侍臣:‘彼家不识天意,故来相害。是人告我,殆天所使我’。许为自在答剌罕矣。因赐御帐、什器,及宴饮乐节如亲王仪”。帖木真把王罕的“金撒帐,并铺陈、金器皿”赏赐给巴歹和乞失里黑两人,在灭克烈以后;而对他们赐号答剌罕,许其自在快乐,则在1206年。两件事情,在刘敏中碑文中被合并叙述。
术赤台之封授千户那颜,亦应当是灭克烈以后的事。而建国之后对他进一步予以奖赏,才是帖木真把自己的妃子赐给他,并委以节制兀鲁部四千户之重任。《元史》本传把术赤台在癸亥、甲子年间始封千户同“朔方既定”后又一次论功行赏揉合在一起叙述,遂使人误将癸亥甲子间的六十五千户当作了“朔方既定”后的编制。此种解释,似乎是很可以成立的。
这样,我们又可以说,大蒙古国的千户百户序列,前后经过两次较大的发展变化。先是从六十五千户扩编为九十五千户,后来又形成见于拉施都丁著录的一百二十九千户。由前述可知,从九十五千户扩大到一百二十九千户,主要是将新降附部众纳入千户百户编制的结果。那么,从六十五千户到九十五千户的扩展,又是如何发生的呢?扼要地说,它应是对于原设六十五千户作进一步调整、细分的产物。
拉施都丁在《史集》一书中,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到过编组千户时的一条规定。他说,“当时曾作如下规定:御前千户尽管是最主要的一个千户,但[人数]不得超过千人”。“当时作了规定并被当作惯例:各千户都不得超过一千,大千户也不例外”。从这些话里,人们有理由推测,最初的蒙古千户,都是按照来附时的原有领属关系,很粗略地加以划分的。某些游牧首领原来领有的部族较大,他的千户也就较大。以后按上述规定作过一次调整,以求各千户的大小基本上整齐划一。这次调整,不可能晚至一百二十九千户定型之时。因为这时候千户数目的增加,主要地并不是由九十五千户本身变化而引起的(已经确知的例外只是“火朱勒部”三千户)。另一方面,正如本田关于大、小千户的猜测所指示的,从1206年的九十五千户序列中,确实可以追寻到上述调整所留下的若干迹象。
秘史在开列八十八千户那颜的名单以后,又对其中七人的封授情况,专门列节,分别予以描述。在他们中间,汪古儿、察罕豁阿、迭该、古出古儿等那颜所领,部分或者全部是“部落、部落每里漫散有”的同部族百姓,或者由“无户籍的百姓”及“各官下百姓内抽分着”收聚起来的人口。这几个新千户,均系由癸亥、甲子年间成立的千户中间分拆出来,似是十分明显的事实。
再看晃忽坛人蒙力克之子脱栾扯儿必的千户。成吉思汗对他说:“你百姓共收集,父行只翅做共拽着,百姓共收集了的上头,扯儿必名分与了也者。如今自的得了的,置来的教自的,自己千做着”。脱栾原来作他父亲的一支翅膀,即同在一个千户中。经过灭乃蛮之战,收聚的人口更多了,于是分出来另外建立千户。1206年的千户那颜中,还有蒙力克的另一个儿子速亦客秃。这个千户的情形,应与脱栾千户相类似。所以蒙力克的千户,确立于癸亥甲子年间,到1206年又被分成了三个甚至四个千户。
蒙力克千户的扩展与细分,提供了一个例证,使我们能根据它去推想其他千户的类似情形。你出古惕巴阿邻部人术律哥图的千户,1206年分成三个千户,分别以纳牙阿、阿剌黑(承袭术律哥图的职位)以及另一佚名者为千户那颜,三个千户均受纳牙阿统管。篾年巴阿邻氏的豁儿赤也统管三个千户。他们似乎也应当是从1206年前的同一个篾年巴阿邻千户中分出来的。
翁吉剌诸千户亦可为一证。据拉施都丁书,在特薛禅及其弟答里台家族节制下的翁吉剌人,总共分为九个千户。惟《史集》所传特薛禅家族世系,与汉文记载难以完全勘同。滤去其相异之处以及与目前讨论无关的细节,这九个千户,在特薛禅家族成员中的分配,略如下表所示:
特薛禅家族,原长翁吉剌分支孛思忽儿氏,也就是金代文献中的婆速火部。他们并不是翁吉剌部的长支氏族。其长支,恐怕是帖儿格阿篾勒(Rerge Emel)所部,《金史》称他为“广吉剌部长忒里虎”。帖木真在“收抚”帖儿格的部众后不久,杀帖儿格阿篾勒,其部众当即归并特薛禅家族节制。与克烈决战前收服的“弘吉剌别部溺儿斤”,大概亦归特薛禅家领属。所有这些人口,初次封授千户时,很可能是被编组在四个或五个千户中的。至1206年调整时,方才另外分出四个千户,归赤古驸马节制。拉施都丁将阿勒赤、火忽和他们的堂兄弟哈歹(史集称之怯台)等人的五个千户并在一起叙述,而阿勒赤的儿子赤古的四个千户反而被放在另一处来交待,当即暗示着这两组千户在成立先后方面的差异。
这里还有必要提一下亦乞列思千户的问题,按秘史202节,孛秃驸马属下共两千户。本田据《史集》伊斯坦布尔波斯文抄本,谓孛秃领亦乞列思三千户。惟据《史集》俄译本(汉译本同),则有九千户之多。不难判断,错在俄译本。因为细数左翼诸千户,除孛秃所部外,其总数已达59千户。左翼千户共有62个,所以孛秃所领,至多只能有三千户。检核德黑兰波斯文刊本,亦谓“他们总共有三千”。否定了亦乞列思部九千户之说,也就摆脱了在解释它何以会从1206年前的二千户(或三千户)扩增为建国时的九千户方面所存在的困难。
1206年千户数目的增扩,与各千户皆在不久前的纳忽崑山之战中收聚了一大批战败部众有关,同时自然也与癸亥甲子年组编的千户中有一些本身就比较庞大有关系。到了1206年,大约有相当一部分千户,按“不得超过一千”的规定进行过调整。不过这个规定似仍不是绝对的。那些基本上未被拆散的部落所构成的千户,尤其如此。例如阿剌忽失的吉惕忽里节制下的汪古五千户,即有“万骑”之多。至于吾也儿、耶律秃花管领下的二十个千户,其性质更从一开始就同其他“基本千户”不完全相同,亦应另当别论。
在本小节的最后,还需要附带讨论一下对蒙古国时期军事行政基本单位的正名问题。波斯文献中所使用的词汇,按字面对译,应分别作“千人队”、“百人队”、“十人队”。不过该单位当中理应包括这个数量的成年战士们的妻儿老小。正如弗拉基米尔佐夫定义的,所谓十户、百户、千户,是指“能够提供十名、百名、千名等等战士的阿寅勒集团”。在他以后,有些学者又以为当日计点人马的基本单位是阿寅勒(ayil)。所谓千户,是指一千阿寅勒的游牧军事集团。这种观点是缺乏根据的。汉文文献中虽多千户、百户的习称,但据《元史》卷98《兵志》一,它们在建国之初本指拥有“千夫”、“百夫”的军事行政单位而言。这与波斯文献的叙述和弗拉基米尔佐夫的定义完全一致。
本文在以下部分,将尽可能采用千户、百户等约定俗成的专门名词。这主要是为了照顾行文的一致。它们完全是被当作“千人队”、“百人队”等等的同义词来使用,在内涵上与后者不存在什么歧义。
一百二十九千户序列的形成时间
上面已经提到,《史集》关于一百二十九个千户那颜们的记载,尽管可能存在若干误植或遗漏,但总的说来还是可以相信的。它基本上反映了成吉思汗时代某次较大规模地整顿部众以后所形成的定型建置;现在姑且称它为一百二十九千户序列。那么这次整顿应当发生在什么时候呢?看来,它不会早于1214年,可能不晚于1217年,说得再保险一点,则至迟不晚于1219年。
按《元朝秘史》第242节,当成吉思汗首次在黄金氏族内部分封编民时,他的弟弟哈赤温已经不在世。所以应由哈赤温领受的份子,分给了他的儿子阿勒赤台。至于合撒儿的份子,当时还是由他本人领受的。在一百二十九千户定型的时候,属于哈赤温的千户仍由阿勒赤台领受,而属于合撒儿的千户,也已改由他的儿子也苦、移相哥、脱忽三人所继承。也就是说,这时候诸王合撒儿也已经去世了。
“皇弟哈撒儿”在1213年秋天尚跟随成吉思汗经略中原。文献最后提到合撒儿其人,是在1214年成古思汗调整诸弟及翁吉剌、亦乞列思等“东诸侯”封地的时候。合撒儿去世,当在1214年之后。所以一百二十九千户的定型,不当早于1214年。
另一条重要线索,是有关博尔忽那颜的。他在1217年受命出征,去镇压秃马惕部叛乱。博尔忽死于秃马惕之役,虽未见于《元史》,但《史集》、《圣武亲征录》、《元朝秘史》诸书均有明确记载,颇可信从。而一百二十九千户序列确定时,博尔忽尚为右翼千户那颜之一。是知该序列之形成,或在1217年之前。
从木华黎麾下诸军的研究,也使我们得到差不多同样的结论。
1217年秋天,木华黎被封为太师国王,受命节制诸军,主持漠南汉地的军事经略。他统领下的蒙古军,有“弘吉剌、亦乞烈思、兀鲁兀、忙兀等十军”。学者们对于“十军”,曾经作了许多的讨论。比较新近的看法,主要有两种。或以为是指札剌亦儿部之外,兀鲁(四千骑)、忙兀(千骑)、弘吉剌(三千骑)、亦乞烈思(二千骑)四部共十千骑。这种意见,基于以千骑为一军的设想。可是恰恰在这一点上,它缺乏相关史料的必要支撑。另一种看法,将十军与“十功臣”相提并论。因而它被认为是指的翁吉剌的阿勒赤、赤古、册那颜三人,汪古部的阿剌忽思惕吉忽里,亦乞烈思的孛秃,札剌亦儿的孛鲁、带孙二人,兀鲁部的术赤台,忙兀部的忙哥罕札,火朱勒部的和斜温、术思,以上凡七部十一人,所统共为十军(和斜温与术思合统一军)。上述十一人,被合称十功臣或者十投下,似乎不成问题。但是他们与十军似仍不宜混为一谈。因为翁吉剌部的赤古驸马(又作赤渠、赤驹),尽管属于十功臣之一,而且在1215年前也确实参与了在中原的对金作战,但他显然不在木华黎统领的南征大军里。木华黎麾下的翁吉剌部,只是阿勒赤驸马的三千户。
既然如此,所谓“十军”,究竟是指哪些部队呢?我认为,它应当是指札剌亦儿等五部的军队,加上从这五部附属人口当中抽取兵丁组成的五支前锋头哨军,即所谓“五部探马赤军”。从五部当中抽取附属人口组编探马赤军,后来还继续实行过,并且往往以“五部军”径称之,极易与前者相混。文献明确指出,五部探马赤军的建立,是在木华黎攻金时。这支军队,似乎比吾也儿和耶律秃花所部更有理由被编入蒙古本部的千户序列中去。但它却不见于一百二十九千户之中。这一点,似亦有利于该序列确立于1217年以前的看法。
关于这个序列确立的时间下限,我们还不敢必信无疑。因为著名的忙兀部将畏答儿死于建国前,但他的名字竟仍出现在一百二十九千户那颜中。博尔忽是否也会像畏答儿那样,是被拉施都丁误植于这个序列里的呢?五部探马赤军虽然从五投下分出另立编制了,但它们会不会因为仍与作为自己“使主”部的五投下保持着某种隶属关系,因而没有当作“基本千户”来对待?
无论如何,到1219年率军西指前夕的忽里台(quriltai)大会时,一百二十九千户的编制是肯定确立了。关于这次大会,汉文文献几乎没有提及。幸亏拉施都丁还有所叙述。根据他的记载,这次会上对成吉思汗诸子及万户长、千户长和百户长都做了重新任命和分派。
以上讨论告诉我们,一百二十九千户序列的定型,大体上是在1216至1219年之间。现在,让我们转而研究千户百户组织的内部结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