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结合现实研究美
中国历史上探索艺术美根源的时候,常常涉及现实美。此外,还有一些论著是直接论述现实美的。例如汉末盛行人物品藻,晋末达到高峰。南朝刘义庆编有《世说新语》,其中记载了关于人物的品评,也是很好的对美的论述。如:“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 嶵巍以嵯峨,其水 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山、水和人因其条件不同,各有其不同的美。再如:
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
时人目王右军,飘若游云,矫若惊龙。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有人叹王公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以上这些品评说明晋人所追求的人物形象的美,是一种飘逸、洒脱、清朗、特秀的风姿、风度。这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所形成的一种性格的美。
关于自然山水的美,在《世说新语》中也有很好的论述。如: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在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这些关于自然美的特点的记载和欣赏,有不少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刘勰(约460—532年)总结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艺发展的丰富经验,建立了一个比较系统完整的美学理论。他的美的观点是建立在“自然之道”基础之上的。所谓“自然之道”的“道”,指的是万事万物之理,这个“理”近似我们现在所说的万事万物的客观规律,正如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说的:“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刘勰就是用“自然之道”来说明美的产生。他认为“无识之物”的美,即自然事物的美,是由自然界本身所产生的。他说:“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地理之形;此盖道之文也。”(《文心雕龙·原道》)这就是说,“丽天之象”、“地理之形”,都是“自然之道”。这些自然事物,如“日月叠璧”、“山川焕绮”,都产生自然的绚丽文采,天和地都是美的。他又说:“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原道》)这段话的意思是:至于其他事物,虽有万品之多,但无论动物或植物,皆是有文采的。例如,龙和凤以美丽鳞甲、羽毛,被人看做祥瑞的象征。虎和豹以动人的皮毛,形成自己美的姿容。云霞的色彩,五色缤纷;草木的花朵,含苞待放,都不是依靠“锦匠”的奇巧加工。这些都不是外在装饰,而是自然的道理。“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原道》)无识的自然事物都这样的有文采,这样的美,何况人呢?人是有思想、有智慧的,岂能没有文采、没有美吗?可见,美在于自然事物本身,是自然事物本身所固有的,不是靠外力修饰的结果,也不是人赋予的。从这一方面就说明了,美是自然的、是客观的。
柳宗元(773—819年)是中唐时期的思想家,在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中,其贡献可以与韩愈媲美。他认为美在于自然,一切客观事物都有它的规律,是人无法改变的。他说:“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自动自休,自恃自流,是恶乎与我谋?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为我设?”(《非国语·三川震》)他的山水游记,是他艺术创作的最高成就,他不仅从山川名胜中欣赏大自然的美,而且在山水中寄寓性情。如他在《钴潭西小丘记》中说:“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在短短的不足七十字中,将山石树木的美,生动地尽情地描绘出来。他从对自然的观察中,认识到自然变化是绝对的,美也就存在于这客观的对立变化之中。
与柳宗元同时的刘禹锡(772—842年),其美学观点基本上与柳宗元是一致的。认为美在于有形的客观物质。他在《天论》中说:“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其本在乎肾肠心腑。天之有三光悬宇,万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这就是说,人所以有其容颜和感官这样一些精美的部分,其根本还是在于身体;天之所以有日月星辰,也是因为它有山河五行之气作为基础。这虽然不是专门谈美的问题,但人之“粹美者”,天之“神明者”都在于客观物质,美也是如此。他提出了“理”、“数”、“势”三个哲学范畴,“理”是万事万物的原理、原则,“数”是贯穿事物发展过程的客观规律,“势”是客观事物发展的必然性。所以说:“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事物都有它们的存在着的客观规律及其发展的必然性,这是任何美的创造所必须依循的根据。他又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的学说,把“天”与“人”的“功能”,把自然的发展规律与社会的发展规律加以区别,认为社会美终究不同于自然美。在他看来“人”终究是社会的动物,“文以明道”,美归根结蒂总是要为社会服务的。
在中国古代山水画的理论中,研究自然美的特点,有不少精彩的论述。如宋代郭熙(生卒年月不详)《林泉高致》中的《山水训》,既是山水画的理论,又是对山水美的经验记述,鲜明地体现着对自然美的观察细致深入。“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这就是说,山水者是君子“养素”、“啸傲”,所“常乐”、所“常适”、所“常亲”的处所。所以,对山水美的观察十分细致,对山水的各种状态及“云气”、“烟岚”等做了细致的分析。关于山的“意态”美,作者说:“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所谓远近,所谓正面、侧面、背面,所谓四时,所谓朝暮、阴晴看山,每看每异,而成为一山而兼数十百山的“意态”美,这种观察山的形态千变万化,是多么的细致入微。再如“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佳木繁荫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此“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此“意外妙”也把山的四时的景色不同的美,与人的不同情感联起来,融为一体。“景外意”和“意外妙”,把山水的美人格化、心灵化,这即是艺术美的创造。
清初的王夫之(1619—1692年)在中国美学的发展中有重大贡献。他明确地肯定了美是存在于自然的运动之中。他说:“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其绮丽。”这就是说,天地之间固有的东西,是自然的精华,因“流动”即运动与变化而生“绮丽”,也就是美。美是自然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是在运动变化之中产生的。“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艺术美之所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就在于来自现实,是现实美的能动反映,肯定了美的现实性和客观性。
叶燮(1627—1703年)在对美的看法上,也有独到而精辟的见解。首先,他肯定了现实美的客观性。他说:“凡物之生而美者,美本乎天者也,本乎天自有之美也。”其次,美虽然是客观的,但是只有人才能欣赏美。“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肯定了美对具有一定审美能力的人才能有意义,才发生作用。再次,他列举了许多生动的例子,来说明美的客观性。如他在论到泰山之云的形态千变万化的时候说:“云之态以万计,无一同也。以至云之色相,云之性情,无一同也。云或有时归,或有时竟一去不归,或有时全归,或有时半归,无一同也。此天地自然之文,至工也。”在叶燮看来,泰山之云千变万化乃是自然的文采,是至美、至工的。
美是客观的,欣赏美是靠人的聪明才慧,是有条件的,这都是很对的。但美“本乎天之自有”,脱离了人的社会实践和人类社会生活,则具有旧唯物主义的直观性质。
综上所述,中国美学史上对美的本质探讨,有其独特性,与西方美学史有很大的不同。西方美学史在探讨美的本质时,直接与世界观联系起来;中国则是很朴素的,与世界观联系不是那么直接、紧密。其次,中国美学史上有许多美学范畴,如气韵、风骨、意境、神韵等等,是西方美学史上所未有的。这种美学范畴有许多辩证法思想,丰富了对美的研究,值得我们吸取和借鉴。和西方美学史一样,对美的本质问题则一直没有解决。
思考题
1.中国美学史上对美的本质的探索有什么特殊之点?
2.中国美学史上结合艺术探讨美,给我们什么启示?在这方面还应该研究些什么问题?
3.研究中国美学史上关于美的论述对于发展社会主义文学艺术有什么意义?
参考书目
1.《国语·楚语上·伍举论美》。
2.《论语》(《里仁》、《尧曰》、《泰伯》、《八佾》)。
3.《孟子》(《尽心章句》、《告子上》)。
4.《荀子》(《劝学》、《王制》)。
5.《墨子·非乐》。
6.王充:《论衡·超奇》。
7.刘勰:《文心雕龙》(《征圣》、《情采》)。
8.刘义庆:《世说新语》。
9.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顾、吴、张、陆用笔)。
10.司空图:《诗品》。
11.郭熙:《林泉高致》。
12.叶燮:《己畦文集》卷六、卷九。
13.王国维:《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