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开诚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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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长期潜心研究的古典文献学、古代文学等学科,本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于其中各种专门问题的探究,自然离不开相关历史文化背景或现象的溯源与分析;加之受家庭及江南文化氛围的熏陶,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众多领域,自幼兴味盎然,于是深加研讨。自20世纪90年代初,先生陆续将自己的一些研究心得加以整理,形成文字,遂为一生的学术研究,又增添一个颇为系统的专门领域。

先生在传统文化研究方面的重要成果,大致集中于两个领域:一是对属于中国传统文化深层内涵的一些思想、观念及内容进行独立的诠释与分析,二是本着“古为今用”的理念,着力发掘传统文化精粹在当代社会的价值与意义。这前一项工作,虽然所有的传统文化研究学者都在做,但先生却仍然能够时出新见;至于后一项工作,在那个时代,却是许多学者不甚关注也较少实践的,先生可谓筚路蓝缕的先行者之一。

先生对属于中国传统文化深层内涵的一些重要思想、观念及内容的独到诠释与分析,有的散见于一些以小窥大、见微知著的短论里,例如《气——传统文化中一个独特概念》、《话说“和而不同”》、《试说“和”、“同”互济》、《为〈周易· 乾 卦〉作点诠释》、《说“羊”说“猴”》、《亦庄亦谐说“四”“八”》等;然而最重要也最为系统的研究,应属本为先生讲授的“中华传统文化概论课”下编的内容。这部分内容主要分为四个部分,第一讲为《阴阳五行思想诠释》,第二讲为《天人统一思想诠释》,第三讲为《中和中庸思想诠释》,第四讲为《修身克己思想诠释》。先生后将这些研究论述与三个附录合编,题为《中华传统文化专题选讲》,收入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的《金开诚文集》第三卷。所有这四讲内容,都是先生的心血之作,可谓每一讲都有以古代文献或历史资料为依据的系统诠释,也有言之成理、启人思索的个人见解。例如,对于流传久远但同时也常被人误解的中和中庸思想,先生在正论及收入附录的两篇文章里,都着力阐述这样一个观念:古代贤哲之所以重中和、讲中庸,并非片面宣扬折中调和,其本质是主张“在事物的不停变化中,要时时刻刻都准确地把握动态的平衡点”,以求“处理事情要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这就发掘出中和中庸思想的辩证内涵,也点明了后人误解的机械与浅薄。还可指出的是,先生之所以选取这四个思想进行重点诠释,是认为它们之间不仅具有层次性和系统性,同时在传统文化的深层内涵中也最具代表性。在先生看来,这四个思想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四大思想支柱”:阴阳五行思想是基本哲理,天人统一思想指导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中和中庸思想指导解决社会问题和人际关系问题,修身克己思想指导如何对待自身、实现自身价值。对于中华传统文化而言,这四个思想既具有全方位的概括作用,同时也是中国古代各派思想家共同创造的思维成果。

先生对传统文化精粹在当代社会的价值与意义的阐发,晚年用力甚勤,成果颇丰。既有宏观层面的价值论述,也有微观层面的意义剖析。在宏观层面,先生既能超越古今,也时具全球视野,因此可以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畅论中华传统文化对中国乃至世界的当代价值。这方面的代表性论述有:《传统文化的解释和古为今用》、《古为今用谈录》、《国学要对现实有用》、《中国人的智慧》、《弘扬民族智慧,促进世界和平——在“全球视野文化研讨会”上的发言》等。在微观层面,先生通常把自己渊博的传统文化知识和对文化精髓的理解,聚焦于某一个点上,进行极具针对性和现实意义的阐发与引导。这些个点可能是个人的素质养成,可能是流行的社会观念,可能关乎人们日常生活,也可能关乎现代企业发展。涉猎极广,林林总总。篇幅虽多为短论,然而时常闪烁着智慧的火花。所有这些贯穿着“古为今用”理念的论见,一方面体现出曾任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和全国政协常委的先生,出于对国事民生极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希望以自己所学贡献心力的赤子之情;而在另一方面,也透射着先生对传统文化重要特性的深刻认识:任何民族的传统文化,既具有历史性,也具有流动性;既具有特异性,也具有普遍性。因此,它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历史概念,必将渗透和延续于民族的血脉中,并以显性或隐性的方式,影响着今日之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因此应当着力发掘其精华部分,使之在当代社会发挥出最大的意义与价值。客观而论,对于传统文化的这一基本认识,日益成为国内外文化学者的共识,先生的可贵之处,更在于持之不懈地进行着身体力行的实践,而不是只停留于理论认识的层面。

我国的书法艺术,以其极具民族特色的独特艺术形式享誉世界,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瑰宝,近当代书法大家沈尹默先生曾誉之为“最高艺术”(见其《书法论丛》)。先生自幼学书、学画,终生不辍,与欧阳中石、沈鹏等当代书画大家常相过往,虽自谦“学书未成”,然终究蔚为名家,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和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主持创办了北京大学书法研究所,为首任所长。后又在江苏无锡市江南大学倡导创办书画研究所,并亲任所长。晚年还兼任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院长。

缘于长期书法学习和创作实践获得的深切体会,辅以深厚广博的中华传统文化知识积淀,先生在书法研究方面力求将二者融会贯通,以探求这一中华民族标志性艺术的特征、本质、形式、历史、美学价值及创作经验等,从而取得多方面的研究成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大致集中于这样两个方面:一是对书法艺术本质、特征和价值构成等的研讨,二是对中华传统文化与书法美学之间内在关系的辨析。

在第一个方面,先生提出三个重要观点:一、针对以往认为书法是线条的艺术、用笔的艺术或造型艺术等各种定义,先生以为,“中国的书法是以汉字为独特素材”,离开这一素材,就无法进行“深刻的艺术想象,巨大的艺术加工,从而创造出独特的书法艺术形象”,因此概括为:“中国书法是以汉字为素材的造型艺术”。二、对于能否判定中国书法艺术是民族标志性艺术,先生提出四个衡量标准:“一是特色鲜明,最好在世界独一无二;二是有悠久的历史;三是较为充分地体现本民族的文化积累;四是这种艺术本身有巨大的张力和发展前途。中国书法艺术全面具备了这四个条件,所以它的确是中华民族的标志性艺术。”三、针对以往很有影响的书法艺术性来源于汉字象形性这一观点,先生根据汉字发展史的实际情况予以驳正,指出历史上汉字象形意味一直在不断减少或者弱化,却从未影响各朝各代书法艺术的诞生和传扬,从而指出书法是缘于汉字形式的独创性的、艺术性的再创造,与汉字是否象形没有必然联系。

在第二个方面,先生将中国书法的诞生及其艺术价值的形成置于其所产生的、更为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一方面总结和研究前人的历史经验,另一方面也联系自己习书体会加以印证,从而鲜明地指出,中华传统文化是中国书法艺术产生的土壤,而其深层内涵中的一些思想、观念和内容,则既是书法艺术美的深层内核,也是判定其美学价值高低的标准。即如前面提到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四大思想支柱”,先生就认为对于中国书法艺术具有极为重要和直接的影响。例如书法艺术中一系列的辩证观念,如黑白、大小、虚实、粗细、浓淡、枯润、刚柔、疏密等,就导源于“阴阳五行”的哲学观念;又如“天人统一”的思想移用于书法艺术,就要求在创作过程中“通自然,得天趣”,充分反映作者的真实性情和情感,不可矫揉造作,不落斧凿痕迹,这样才有可能达到“出神入化”、“鬼斧神工”的艺术境界。应当说,先生此类经典论述不仅具有理论价值,对于书法爱好者更有着直接的指导意义,深得社会认可,自在情理之中。

先生一生勤学深悟,笔耕不辍,所撰杂文随笔,亦挥洒纵横,凝聚着令人敬慕的学养、风骨和真知灼见。因其对象多定位为大众读者,故句法平易从容,行文敦厚圆畅,每每从一点楔入,而能勾连古今,析透事理,出神入化,开启心灵,为后辈学人点亮了一盏又一盏智慧的明灯。

先生曾经说过:“很多老先生的文章堪称‘得道’之言。这是指他们对研究对象的内在联系和规律性的把握,或是指他们在治学和做人中对一些重要法则的彻悟。”(引自先生随笔:《存史·传道·励学》)今日看来,这段精妙的评述,恰是对先生自己所著杂文随笔最好的诠释。

在精神根柢上,先生始终是“师”,我们永远的老师!

《金开诚文选》编缉组

201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