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广铭治史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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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根据宋琪的《平燕蓟十策》订正《辽史·兵卫志》的错误

(一)宋琪的《平燕蓟十策》

宋琪的《平燕蓟十策》,见于以下四书:1.《宋史》卷二六四《宋琪传》;2.《宋会要辑稿》蕃夷一之一四至一九;3.《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4.《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二二《御边门》。这里的引文主要是依据《宋史·宋琪传》所载,也间有参据他本之处。

国家将平燕蓟,臣敢陈十策:一,契丹种族。二,料贼众寡。三,贼来布置。四,备边。五,命将。六,排阵讨伐。七,和蕃。八,馈运。九,收幽州。十,灭契丹。

契丹,蕃部之别种,代居辽泽中。南界潢水,西距邢山,疆土幅员千里而近。其主自阿保机始强盛,因攻渤海,死于辽阳。妻述律氏生三男:长曰东丹;次曰德光,德光南侵还,死于杀胡林;季曰自在太子。东丹生永康,永康代德光为主,谋起军南侵,被杀于火神淀。德光之子述律代立,号为“睡王”,二〔十〕年(按:述律为辽穆宗。他于951年即位,至969年为近侍所杀,在位共十九年,此处之“二年”当为二十年之误,各本均脱“十”字。)为永康子明记所篡。明记死,幼主代立。明记妻萧氏,蕃将守兴之女。今幼主,萧氏所生也。

〔按:以上当即是《十策》中的第一策,即“契丹种族”。〕

晋末,契丹主头下兵谓之大帐,有皮室兵约三万,皆精甲也,为其爪牙。

国母述律氏头下谓之属珊,属珊有众二万,乃阿保机之牙将,当是时半已老矣。南来时量分借得三五千骑,述律常留余兵为部族根本。

其诸大首领,有太子、伟王、永康、南北王、于越、麻答、五押等。(原注:于越谓其国舅也。)大者千余骑,次者数百骑,皆私甲也。

别族则有奚、霫,胜兵亦万余人,少马多步。(原注:奚,其王名阿保得者,昔年犯阙时,令送刘晞、崔廷勋屯河洛者也。)

又有渤海首领大舍利高模翰步骑万余人,并髡发左衽,窃为契丹之饰。

复有近界达靼、尉厥里、室韦、女真、党项,亦被胁属,每部不过千余骑。

其三部落,吐浑,沙陀,洎幽州管内、雁门以北十余州军部落汉兵,合二万余众,此是石晋割以赂蕃之地也。

蕃汉诸族其数可见矣。

〔按:以上当即是《十策》中的第二策,即“料贼众寡”。〕

每蕃部南侵,其众不啻十万。契丹入界之时,步骑车帐不从阡陌东西,一概而行。

大帐前及东西面,差大首领三人,各率万骑,支散游奕百十里外,亦交相侦逻,谓之拦子马。

契丹主吹角为号,众即顿舍,环绕穹庐,以近及远。只折木梢屈之,为弓子铺,不设枪营堑栅之备。或闻声言斫寨之声者,皆不实也。

每军行,听鼓三伐,不问昏昼,一匝便行。

未逢大敌,不乘战马,俟近我师,即竞乘之,所以新羁战马蹄有余力也。

其用军之术,成列而不战,俟退而乘之。多伏兵断粮道。冒夜举火,上风曳柴,馈饷自赍,退败无耻,散而复聚,寒而益坚(原注:盖并毡裘骑士之故)。此其所长也。

〔按:以上当即是《十策》中的第三策,即“贼来布置”。〕

中原所长:秋夏霖霪,天时也;山林河津,地利也;枪突剑弩,兵胜也;财丰士众,力强也。乘时互用,较然可知。

王师备边破敌之计:每秋冬时,河朔州军,缘边砦栅,但专守境,勿辄侵渔,令彼寻戈,其词无措。或戎马既肥,长驱入寇,戎主亲行,胡群萃至,寒云翳日,朔雪迷空,鞍马相持,毡褐之利。所宜守陴坐甲,以逸待劳。令骑士并屯于天雄军、贝、磁、相州以来。(原注:若分在边城,缓急难于会合。)近边州府只用步兵,多屯弩手,大者万卒,小者千人,坚壁固守,勿令出战。彼以全国戎羯,此以一郡貔貅,虽勇懦之有殊,虑众寡之不敌也。

〔按:以上当即是《十策》中的第四策,即“备边”。以下诸策从略〕

(二)宋琪上疏的年代和疏中所述辽事的时间断限

根据《宋史》卷二六四《宋琪传》所载,宋琪是幽州蓟县人。在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出卖给契丹之后,宋琪在契丹应进士举中第,在941年被辽廷派充寿安王(耶律德光的长子,即后来辽国的穆宗皇帝)的侍读。因为这种职位关系,宋琪对于辽廷中的军国大事,所见所闻遂都较多一些。

946年辽国以幽州帅赵延寿为前锋而出兵攻击后晋,这时宋琪已被赵延寿辟置在他的帅幕之中,也跟随赵延寿一同南下,所以他对于辽方侵略军的调动布置方面所知道的也比较多。到947年辽兵撤离开封北归时候,宋琪没有随军北去,从此即转为赵德钧的儿子赵匡赞的幕僚。赵匡赞历仕后晋、后汉、后周,到北宋初年还曾做过寿阳和延安两镇的守臣,在这期内宋琪一直是他的佐贰。此后宋琪被调为开封府的推官,受到了开封尹赵光义的赏识,到赵光义做了皇帝之后,宋琪的官职连次升迁,到983年的一年内便连升四次,由参知政事而登上宰相之位。

宋太宗在979年曾发动过对辽的军事进攻,结果是在幽州城下被辽军打得大败而回。982年辽景宗耶律贤卒,其子隆绪以十二岁的冲龄而继承皇帝之位,由其母萧氏当政,而大臣韩德让宠幸用事。宋太宗知道这等情况之后,认为这是可乘之机,便打算再发动一次对辽的军事进攻。在准备过程中,他先下诏给宋廷的臣僚,要他们提供对辽国用兵的意见。宋琪的《平燕蓟十策》就是在986年春间奏陈的。(按:《宋会要》和《宋史·宋琪传》都说这道奏章是989年进呈的。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曾附加注文,指出此说的错误,以为这道奏章是986年春曹彬等出师时所上,今从之。)

从947年宋琪离开了赵延寿,离开了辽的军队,到986年他奏陈《平燕蓟十策》,其间已隔了将近四十年了,在这四十年内,宋琪宦游于陕西、四川、安徽、河南等地,除了对辽国皇帝的更代必然有所闻知以外,对于辽国内部军政大局的发展和变化,他却是无从再得到确实而详细的消息的。因而,在其《平燕蓟十策》的第一策中所述契丹主世次虽也一直说到了幼主(辽圣宗)的代立,而在第二策中所述辽的军事实力,却只是限于辽太宗在石晋末年举兵南侵时候的情况。惟其如此,所以在这段的开头处首先冠以“晋末”二字。惟其如此,所以在“属珊”军下加以解释说:“乃阿保机之牙将,当是时半已老矣。”“当是时”,仍是指的辽兵南犯之时。

(三)宋琪疏中所举辽的“诸大首领”考实

(1)“太子”非泛指,是专指阿保机的第三子李胡说的。

宋琪奏疏的第一策中,说阿保机共有三子,其第三子被称为“自在太子”。据《辽史》卷六四《皇子表》中所载,阿保机的第三子名叫李胡。表中又说,到辽太宗耶律德光时候,凡遇太宗亲出征伐时,常常由李胡留守京师。《辽史·太宗本纪》于天显五年(930)三月乙亥也载有“册皇弟李胡为寿昌皇太子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事。可见直到辽太宗在位期内,李胡还是有“太子”的称号的。《契丹国志》卷一四《诸王传》中说阿保机的第三子“少豪侠有智略,善弹、工射。太祖奇之,曰:‘吾家铁儿也。’征渤海时,山坂高峻,士马惮劳苦,太子径于东谷缘崖而进,屡战有功。后渤海平,封为自在太子。”

根据上引诸书的记载,则宋琪在其奏疏的第二策《其诸大首领》下所首先列名的“太子”,显然不是泛指辽国先后所有的太子,而只是专指李胡说的。

(2)伟王是指阿保机弟安端说的。

在《辽史》全书之中,除了《兵卫志·大首领部族军》条中见有伟王名号外,其余各纪志表传之中再也查不到究竟这里是指谁而言。但在北宋方面的一些史书中,伟王之名却是屡见的。《通鉴》卷二八七,后汉高祖天福十二年六月壬申载:

契丹述律太后闻契丹主(按:即世宗兀欲)自立,大怒,发兵拒之。契丹主以伟王为前锋,相遇于石桥。初,晋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李彦韬从晋主北迁,隶述律太后麾下,太后以为排阵使,彦韬迎降于伟王,太后兵由是大败。契丹主幽太后于阿保机墓。

《旧五代史》卷八八《李彦韬传》也记及此事:

及契丹犯阙,迁少帝于开封府。一日,少帝遣人急召彦韬将与计事,彦韬辞不赴命。……及少帝北迁,戎主遣彦韬从行。洎至蕃中,隶于国母帐下。永康王举兵攻国母,以伟王为前锋,国母发兵拒之,以彦韬为排阵使,彦韬降于伟王,伟王置之帐下。其后卒于幽州。

从《通鉴》和《旧五代史》的这两条记事中,知道伟王在世宗即位之初,在与太后、李胡以兵戎相见时,是一个身任前锋的人。据《辽史·世宗纪》所载这次的战役是:

大同元年二月,封永康王。四月丁丑,太宗崩于栾城。戊寅,梓宫次镇阳,即皇帝位于柩前。……太后闻帝即位,遣太弟李胡率兵拒之。六月甲寅朔,次南京。五院夷离堇安端、详稳刘哥遣人驰报,请为前锋,至泰德泉,遇李胡军,战败之。上遣郎君勤德等诣两军谕解。秋闰七月,次潢河,太后、李胡整兵拒于横渡,相持数日,用屋质之谋,各罢兵趋上京。既而闻太后、李胡复有异谋,迁于祖州。

《辽史》卷七二《李胡传》:

世宗即位镇阳,太后怒,遣李胡将兵击之,至泰德泉,为安端、刘哥所败。

根据《辽史》这两条记载,知道在这次战役中替辽世宗打前锋的共是两人,一为安端,另一为耶律刘哥。那么伟王究竟是哪一个人的封爵呢?这问题仍可以从《通鉴》中找到解决的线索。《通鉴》卷二九〇,后周太祖广顺元年九月载:

北汉主遣招讨使李存瓌将兵自团柏入寇,契丹主欲引兵会之,与酋长议于九十九泉。诸部皆不欲南寇,契丹主强之。癸亥,行至新州之火神淀,燕王述轧及伟王之子太宁王沤僧作乱,杀契丹主而立述轧。契丹主德光之子述律逃入南山,诸部奉述律以攻述轧、沤僧,杀之,并其族党,立述律为帝,改元应历。

《册府元龟》卷九六七,《外臣部(十二)·继袭门(二)》也有与此类似的一条记载:

初,德光卒,东丹王突欲子兀欲立为天授皇帝。周太祖广顺元年九月,伟王子太宁王与燕王耶律述轧杀兀欲并其妻于帐下。时德光子述律王子讨太宁之乱,诸部首领共推为国王,伪号天顺皇帝。

只须查明杀害辽世宗的太宁王沤僧是什么人,查明他是什么人的儿子,“伟王”的问题便完全解决了。今查《辽史》卷一一二《逆臣传》中的《耶律察割传》云:

察割字欧辛,明王安端之子。……以功封泰宁王。……帝伐周,至详古山,太后与帝祭文献皇帝于行宫,〔帝与〕群臣皆醉,……〔察割〕是夕率兵入弑太后及帝。

这段记载和《通鉴》所记全相符合。两相对照,知《通鉴》中的“沤僧”即《辽史》中的“欧辛”的另一写法,二者同是耶律察割的小字的音译。察割是安端的儿子,可以证知《通鉴》诸书所屡次提及的“伟王”必然即是安端。

据《辽史·皇子表》,安端是辽太祖阿保机的五弟,小字猥隐。他在太祖神册三年(918)为惕隐,天赞四年(926)为北院夷离堇。当辽太宗南侵石晋的时候,安端率兵先出鸿门,攻下忻州和代州,及太宗死在栾城,世宗自立于军中,安端首先率兵往应,与李胡战于泰德泉,败之。其后即因这次的功劳而被封为东丹国王,并赐号明王。

(3)永康王是辽世宗兀欲即位前的封爵。

辽世宗是阿保机长子突欲的儿子。据《辽史》本纪所说,辽太宗耶律德光很喜欢他,“爱之如子”。在945年他也跟随耶律德光南下,及耶律德光攻灭石晋,进入开封后便封他为永康王。946年四月耶律德光死在北返途中,兀欲即在军中即皇帝位。此后在辽方的记载中虽也把他改称为帝,但在五代和宋人的记载中却一直还称他为永康王。

(4)南北大王是指耶律吼和耶律洼说的。

南大王是指耶律吼——《辽史》卷七七《耶律吼传》说,辽太宗对耶律吼特别倚任,会同六年(943)以吼为南院大王。到辽兵南侵,耶律吼以所部兵从。在入汴之后,诸将皆取内帑珍异,吼独取马铠,因而更受到了辽太宗的嘉奖。世宗立,以功加采访使,仍赐宫户五十。天禄三年(949)卒,年三十九。

北大王是指耶律洼——《辽史》卷七七《耶律洼传》说:洼字敌辇,太宗即位为惕隐。会同中迁北院大王。及伐晋,复为先锋,与梁汉璋战于瀛州,败之。世宗即位,赐宫户五十,拜于越。卒年五十四。

(5)于越系指“国舅萧翰”。

宋琪疏第二策中,在所列诸大首领内的“于越”之下曾加有一句注解说:“谓其国舅也。”这一“国舅”是指谁说的呢?

查《通鉴》卷二八七,萧翰由开封撤师北归,中途到了恒州,便和麻答以铁骑包围了张砺的住宅,声数张砺前此得罪于他的几件事。其中有一事云:“吾为宣武节度使,且国舅也,汝在中书乃帖我。”萧翰是阿保机妻述律后之侄,耶律德光妻萧后之兄,所以以“国舅”自称。宋琪疏中的“于越”下既注明系指“国舅”而言,则其所指为萧翰当无可疑。

(6)麻答即解里,亦即耶律拔里得,是阿保机的侄子。

据《辽史·太宗本纪》和《资治通鉴》所记,在契丹攻灭后晋的战役中,麻答是一个很重要的带兵将领,而在《辽史》的列传中却不见麻答之名。胡三省在《通鉴》注中有一处曾引用宋白的话,说道:

麻答本名解里,阿保机之从子也。其父曰撒剌,归梁,死于汴。

在《通鉴》正文中也有把麻答称作解里之处,例如卷二八七,六月甲寅记萧翰数张砺“罪状”,其中的一条为:

又谮我及解里于先帝,云解里好掠人财,我好掠人子女。

这里的“解里”即是麻答。

《通鉴》注的另一处又引用薛居正的《五代史》中的话,说道:

麻答,耶律德光之从弟。其父曰萨剌,阿保机时自蕃中奔唐庄宗,寻奔梁。庄宗平梁,获之,磔于市。

既然这两处的记载都说麻答是阿保机之从子,耶律德光之从弟,则麻答之父萨(撒)剌必然是阿保机的同胞兄弟之一。今查《辽史·皇子表》,阿保机的二弟名剌葛,字率懒。于神册二年(917)自幽州南奔,为人所杀。“率懒”必即宋、薛所说的“萨(撒)剌”。据《辽史·皇族表》,剌葛有二子,一个名叫“赛保”,另一个是中京留守“拔里”。“拔里”在《辽史》列传中又作“拔里得”,而他就正是麻答。《辽史》卷七六《耶律拔里得传》云:

耶律拔里得字孩邻(按:即宋白所说的“解里”),太祖弟剌葛之子。太宗即位,以亲爱见任。会同七年,讨石重贵,拔里得进围德州,下之,擒刺史师居璠等二十七人。九年,再举兵,次滹沱河,降杜重威,战功居多。太宗入汴,以功授安国节度使,总领河北道事。师还,州郡往往叛以应刘知远,拔里得不能守而归。世宗即位,迁中京留守,卒。

《通鉴》卷二八七、八两卷中记述麻答攻灭后晋以后的一些残暴罪行甚详悉,今摘录几事于后,一方面和《辽史》本传互相印证,另一方面也可以明了麻答所以致死的因由。

契丹主兀欲勒兵北归,以安国节度使麻答为中京留守。

麻答贪猾残忍。民间有珍货美妇女必夺取之。又捕村民,诬以为盗,披面、抉目、断腕、焚炙而杀之,欲以威众。常以其具自随,左右悬人肝胆手足,饮食起居于其间,语笑自若。

常恐汉人亡去,谓门者曰:“汉有窥门者,即断其首以来。”

契丹所留兵不满二千,麻答令所司给万四千人食,收其余以自入。麻答常疑汉兵,且以为无用,稍稍废省,又损其食以饲胡兵,众心怨愤。闻帝(按:指刘知远)入大梁,皆有南归之志。前颍州防御使何福进、控鹤指挥使太原李荣,潜结军中壮士数十人,……夺契丹守门者兵,击契丹,杀十余人,因突入府中。李荣先据甲库,悉召汉兵及市人,以铠仗授之,焚牙门与契丹战,……烟火四起,鼓噪震地。麻答等大惊,载宝货家属走保北城。……会日暮,有村民数千噪于城外,欲夺契丹宝货妇女,契丹惧而北遁。麻答、刘晞、崔廷勋皆奔定州。……于是晋末州县陷契丹者皆复为汉有矣。

麻答至其国,契丹主责以失守,麻答不服,曰:“因朝廷征汉官致乱耳。”契丹主鸩杀之。

(7)“五押”是官名不是人名。

《辽史·百官志(二)》所记控制西夏的“西京诸司”当中,有“西南面五押招讨司”和“五押招讨大将军”两事,在《辽史·国语解》中并没有对“五押”特作解释。宋琪疏中既将“五押”列在“诸大首领”之下,把它和“南北王”“于越”平列,当也是把它作为一种职位名称提出,而不是像麻答一样作为人名提出的。

(四)《辽史·兵卫志》系因辗转抄袭宋琪的《平燕蓟十策》而造成错误

把《辽史·兵卫志(中)》当中的《御帐亲军》、《大首领部族军》两条文字和宋琪的《平燕蓟十策》略加对照,便可以断言,《辽史》这两条的文字,只是把宋琪十策的第二策摘抄了来,又各加上了几句废话,例如“汉武帝多行幸之事”、“唐太宗加亲、勋、翊、千牛之卫”以及“亲王大臣体国如家”之类,改头换面,敷衍成篇的。

但是,假如纂修《辽史·兵卫志》的人真曾看到宋琪的《平燕蓟十策》的全文,则在摘抄之时也许还不至鲁莽灭裂到如此地步,不幸的是,他们虽摘抄了这段文章,却根本还不知道这段文章是出自宋琪之手的。《辽史·兵卫志》的编纂者既没有看到宋琪十策的全文,所摘抄的这一片段也只是从冒南宋叶隆礼之名而实际是由元代书坊中人编纂的《契丹国志》辗转稗贩而来的。这事的原委应如下述:

宋琪的《平燕蓟十策》全部收录在《宋会要》中,到南宋李焘纂修《续资治通鉴长编》时却将第一策略去未载,只引用了第二到第十诸策,而第二策中的“当是时”三字和宋琪自己所加的“于越谓其国舅也”一句注解也全在李焘的删削之列。到元朝中叶的书坊中人冒叶隆礼之名所编辑的《契丹国志》中,又只从《长编》当中摘抄了宋琪的二、三两策,在文字上也有所删改,而却在文前标了一个《兵马制度》的大标题。《辽史·兵卫志》的纂修者为这样一个堂皇的标题所迷惑,竟然也把这段文章中所述及的事项全部误认作辽国的永恒的制度,而把它分别摘抄到《兵卫志》中。当此抄袭之际,大概认为三万和二万的兵马数目与辽国当时的强盛情况太不相称,便肆臆武断而把它们妄改为三十万和二十万了。(另外,还漏掉了“南北王军”,且把“量借三五千骑,常留余兵为部族根本”两句抄错了地方。)

《辽史·兵卫志》中这两条记载的源流及其致误之由,既全已考察清楚,我们可以根据宋琪的十策对这两条中的错误作如下的订正:

一、述律后的属珊军是由阿保机在世时的一些牙将编组而成,在第十世纪的四十年代(即石晋末年)就已经“半已老矣”,在述律后之后,这支亲卫军必不再存在,属珊军的名号也必不再存在了。《辽史·兵卫志》把它作为一种在辽代长期存在的部队是荒谬的。

二、辽代的“御帐亲军”(“皮室军”)是从阿保机建国时起就已设置了的,不是到辽太宗时才设置的。军队的人马数目前后容有不同,但在辽太宗时最多只是三万人。《辽史·兵卫志》以为是三十万人骑是不对的。把属珊军的人马数目也凭空扩大了十倍,并且把它也算在“御帐亲军”之内,以为共是五十万人骑,也是大错特错的。

三、太子李胡、伟王安端、南北大王、麻答、国舅萧翰等人,即所谓“诸大首领者”,依照辽代的制度,他们是会有一定数量的私甲(也叫做“头下”)的。此种私甲必即以其所属首领的名号为名号,例如伟王的私甲称伟王军,麻答的私甲称麻答军,等等。及此一首领死亡,这支私甲便也不再存在。因而绝对不会从辽国初建直到辽国灭亡,其间一直有一支军队称为伟王军,一直又有另一支军队称为麻答军,等等。《辽史·兵卫志》把几个大首领的个别名号及其私甲认为是贯通整个辽代的定制,是长期存在的封爵和部队的名号,也是大错特错的。

四、《辽史·国语解》中对“于越”所作的解释是:“贵官,无所职。其位居北南大王上。非有大功德者不授。”《兵卫志》中却又出现了“于越王军”,把“于越王”和伟王、麻答并列,这说明《兵卫志》的编纂者在从《契丹国志》中抄袭此段文字时,竟连“于越”一词的涵义也还是不知道的。

五、辽代的所谓部族兵者,是指役属于辽国的契丹诸部以外的部族兵而言,如宋琪疏中所举的奚、霫、女真、党项、沙陀等是。契丹诸大首领的私甲可能杂有这些部族中人,但在任何一个大首领的私甲当中,都不是以这些部族中人占大多数,更不是专由一个部族中人组成的。因而,《辽史·兵卫志》把这一条的题目标作“大首领部族军”也是错的。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195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