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广铭治史丛稿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北宋一代,是儒家学者们的觉醒时期,当时绝大部分的儒学家们,都在努力于振兴儒学,要使儒家学派的地位重新居于佛道两家之上,改变长期以来佛道两家的声势都凌驾于儒家之上的那种状态。但其中的一些人,仍像唐代的韩愈、李翱那样,只是拘守着儒家旧有的思想壁垒,作为反对佛老的基地。由于不可能扩大其阵地,遂也不可能扩大其战果,达不到预期的目的。所幸绝大多数学者是并不如此的。

尽管在《宋元学案》中并不曾给予应有的学术地位,但是,我们却必须注意到,从北宋前期直到南宋后期,渊源于澶州的一个晁氏家族,先后绵延不断地出现了一些著名的学者。其中最早的一人,则是显名于真宗仁宗之际的晁迥(951—1043)。他一生累官至工部尚书、集贤院学士,而以太子少保致仕,官位不可谓不高。但《宋史》本传说他善吐纳养生之术,可知其必然信奉道家之说,并实行道教的养生术。本传还综括地评述说:迥“通释、老之书,以经传傅致为一家之言”。他的裔孙晁公武在所著《郡斋读书志》中,既著录了晁迥著述中属于道家方面的《道院别集》,也有属于释家方面的《法藏碎金》,而在《郡斋读书后志》中还引用了王古的话,以为晁迥著作中的“名理之妙,虽白乐天不及也”。这反映出,晁迥确实是熔冶了儒释道三家学说于一炉的一个人;而他却始终是以一个儒家学者的面目出现的。

但更须注意的是,晁迥的这种学术取向,不但为晁氏一族的学者所世代承袭,综观北宋一代的学术界,这种学术取向也是颇有其代表性的。正是这个总的取向,才构成了宋学这一学术流派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

或明或暗地吸收和汲引释道两家的心性义理之学于儒家学说之中,使儒家学说中原有一些抽象的道理更得到充实和提高,不但摆脱了从汉到唐正统儒生的章句训诂之学的束缚,也大不同于魏晋期内的玄学的空疏放荡,这就是我们称之为宋学的结构。假如说,晁迥所代表的还只是这一学术取向的初期,那么,活跃于北宋中期的学术界的王安石(1021—1085),则是推动这一学术取向达于高峰的一个代表人物。

王安石于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进士及第之后,被派往扬州做“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他在那里为了读书和著书,常达旦不寐。他写成了《淮南杂说》十卷,一经流布,见者便比为《孟子》。

《淮南杂说》一书大概在南宋以后即已失传,我们现在只能从当时人诋毁此书的文章中略得窥见其内容的一二。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做御史中丞的杨绘,上疏《论王安石之文有异志》(见《宋诸臣奏议》卷八三),其中引述了《杂说》的三段话:

其一是引《杂说》曰:“‘鲁之郊也可乎?’曰:‘有伊尹之志,则放其君可也;有汤之仁,则绌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功,则用郊不亦可乎?'”

其二是引《杂说》曰:“‘周公作天子礼乐可乎?’曰:‘周公之功,人臣所不能为;天子礼乐,人臣所不得用。有人臣所不能为之功,而报之以人臣所不得用之礼乐,此之谓称。'”

其三是引《杂说》曰:“有伊尹之志而放君可也;有周公之功而代兄可也;有周之后妃之贤而求贤审官可也。夫以后妃之贤而佐王以有天下,其功岂小补哉,与夫妇人女子从夫、子者可同日语乎?”

杨绘所摘引的《杂说》诸条,与孟子的劝齐宣王“行王政、毋毁明堂”以及武王灭殷乃是“诛独夫纣”而非“弑君”诸议论固大致相似,但《孟子》书中还有很多章节乃是谈说道德仁义和尽心知命、存心养性等事的。而如蔡卞所说,正是因《杂说》之出,才使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这就使我们可据以作出推断说,当时人之所以把《杂说》与《孟子》相比,必不是因为杨绘所举述的那些条目,而是因其多谈道德性命之故。在现在王安石的文集当中,就还收录了许多篇这类的文章,这是足可为证的。

宋神宗于熙宁二年(1069)要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时,向他说道:“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可以经世务。”安石对曰:“经术者所以经世务也;果不足以经世务,则经术何所赖焉。”(《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王安石事迹(上)》)这两条记载至少向我们提供了两道信息:其一是,他青年时期的第一部著作刚问世,由于其中像《孟子》一样多谈及性、命、心、气等问题,就为他在学术界和思想界奠定了较高的地位,而在他入参大政之前,他已经以“知经术”名家了。其二是,王安石的研究儒家经术,是为了经理世务的,而不是脱离现实的专事记诵其文辞,或陷溺于先儒的繁琐传注之中。

在王安石做了参知政事,也就是在宋神宗与他谈论过“知经术”与“经世务”的问题之后不久,王安石与其子王雱等人就受宋神宗之命训释《周礼》、《诗》、《尚书》这三部儒家经典。《周礼义》是由王安石一人撰写的,《诗义》是由王雱“训其辞”、王安石“训其义”的,《书义》也是由王安石父子合力撰写的。在进行训释的实践过程中,他们所依循的宗旨也不外下述两条:一为阐明其义旨,二为通经以致用。这从王安石为这三部书所写的《序》中全可以找到最明确的论据。例如,在《周礼义序》(《临川文集》卷八四)中他有两段文字说: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

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窃观陛下致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亹亹乎乡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

从此中的“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诸句看来,其通经之为求致用的旨意自然是很明白的。在《诗义序》(《临川文集》卷八四)中他有一段文字说:

《诗》,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放其言之文,君子以兴焉;循其道之序,圣人以成焉。然以孔子之门人,赐也商也有得于一言,则孔子悦而进之,盖其说之难明如此,则自周衰以迄于今,泯泯纷纷,岂不宜哉!伏惟皇帝陛下……微言奥义既自得之,又命承学之臣训释厥遗,乐与天下共之。顾臣等所闻如爝火焉,岂足以赓日月之余光,姑承明制代匮而已。

这番话,表明了王安石父子对于《诗》的训释,也是把着重点放在“道德”、“礼义”和“微言奥义”诸方面,而孔子所说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事却并不成为重点。至于因为有得于《诗》的一言而被孔子悦而进之的子贡(赐)和子夏(商),则也是因为,孔子称赞了“贫而乐、富而好礼”,子贡便联想到《诗》中的“如切如错,如琢如磨”;孔子答复子夏问“素以为绚兮”的《诗》句如何解释时说“绘事后素”,子夏因而接连问道:“礼后乎?”这使孔子深为赞赏,说道:“启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从王安石所引述的这两个例证中,也可看出,其父子二人训释《诗》的着重点真乃在于“微言奥义”。

在《书义序》(《临川文集》卷八四)中,最主要的一段文字是:

惟虞夏商周之遗文,更秦而几亡,遭汉而仅存。赖学士大夫颂说,以故不泯。而世主莫或知其可用。天纵皇帝大知,实始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又命训其义,兼明天下后世,而臣父子以区区所闻承乏与荣焉。然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命之重大而承以轻眇,兹荣也只所以为愧欤。

既然要把训释后的《尚书》使天下后世都能“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而又要把《尚书》所载古代君臣对话的深渊涵义加以阐明,这正好说明,他们所撰作的《书义》是既要发挥其义理,也要使其能够经世致用的。

在早年撰作了《淮南杂说》、中年完成了《三经新义》的王安石,到他晚年罢相而退居江宁之后,却又集中精力去撰作了一部《字说》。在《字说序》(《临川文集》卷八四)中他对撰作此书的宗旨交代说:

文者,奇偶刚柔杂比以相承,如天地之文,故谓之文。字者,始于一二而生生至于无穷,如母之字子,故谓之字。其声之抑扬开塞,合散出入,其形之衡纵曲直,邪正上下,内外左右,皆有义,皆本于自然,非人私智所能为也。……

余读许慎《说文》而于书之意时有所悟,因序录其说为二十卷,以与门人所推经义附之。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慎所记不具,又多舛,而以余之浅陋考之,且有所不合。虽然,庸讵非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故其教学必自此始。能知此者,则于道德之意已十九矣。

据此可知,王安石是认为,不论在文字的读音方面或在其形体方面,全都具有一定的“义”,他撰作《字说》,就是要把每个文字的“义”揭释出来,使读过此书的人,“对于道德之意”便大都可以理解了。

南宋晁公武,于《郡斋读书志》中的《王介甫临川集》下,于《读书后志》中的《王氏杂说》下,都引录了蔡卞所作《王安石传》(可能是附在《神宗实录》后的)中的一大段话;今稍加并合,引录如下:

自先王泽竭,国异家殊,由汉迄唐,源流浸深。宋兴,文物盛矣,然士习卑陋,不知道德性命之理。安石奋乎百世之下,追尧舜三代,通乎昼夜阴阳所不能测而入于神。

初著《杂说》数万言,世谓其言与孟轲相上下。于是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云。

晚以所学,考字画奇耦横直,深造天地阴阳造化之理,著《字说》,包括万象。与《易》相表里。

《朱子语类》卷一三〇也载有朱熹的一段谈话说:

荆公作《字说》时,只在一禅寺中,禅床前置笔砚,掩一龛灯,人有书翰来者,拆封皮埋放一边,就倒禅床睡少许,又忽然起来写一两字。看来都不曾眠。字,本来无许多义理,他要个个如此做出来。又要照顾得前后,要相贯通。

蔡卞说《字说》“深造天地阴阳造化之理”,朱熹也说,他要就每个字都寻求其“义理”,而且要照顾前后使相贯通,《字说》之因此而致穿凿附会之处固极多,但王学之重视义理也极为明显。

苏轼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蔡卞的这些话,同样是说,王安石在“道德性命之理”的探索研究方面,也起了由汉到唐的诸代之衰。我以为,王安石对于这一评价,确实是足以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