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佛教和佛学对晚唐至北宋的儒家的影响
东汉时期传入中国的佛教,只是一种宗教,而非学术流派。佛学的传入,是指佛教经典著述被大量翻译为汉文而言。此事之开始正是在魏晋南北朝玄学和清谈之风盛行之时,而玄学与清谈,又都是以儒家思想与老庄思想的糅合物为内容的。学术界的这种气氛,对于佛典及其义理的接受准备了良好条件。所以,讲习佛教经、论之风,在南朝就大为兴盛,其时出现了很多知名的“经师”和“论师”。
佛教经、论讲说日久之后,讲说人的意见不免发生分歧,都各自在理论方面有其独特发展,而且也多与儒道两家互相糅杂。于是,各派的学说也不再恪守师说,而多有所改造。例如,著名的天台宗和华严宗,其为说即都非复印度的原貌。禅宗所倡导的“佛性本自具足,三宝不假外求”,“明心见性,即证圣境”,和“顿悟成佛”等言论,实皆渊源于魏晋玄学,而一概皆非从印度传来者。所以,禅宗这一佛教宗派,实际上乃是中国僧人所创立。就后来对中国思想的影响来说,也以禅宗为最大。
隋唐时期,佛教的各教派都自称本派为得正法、受真传,藉以为本派力争正统地位,于是就都极力抬高本教派的传授历史。例如禅宗本肇始于弘忍(602—675)的“东山法门”,或大鉴禅师慧能(638—713),然而这一派的徒众们却一定要追认由南天竺来华的菩提达摩(?—536)为其始祖。天台教本智(智者大师,538—597)所创立,而其徒众必上溯至慧文(东魏北齐间人)、慧思(515—577)。陈寅恪先生说,天台宗是佛教各派中吸取道家义理最多的一个宗派。
各个教派之所以大搞上述那种“定祖”活动,主要原因是为了争取法统(亦称道统)。每个搞学问的佛教徒,此后无不分属于这一宗或那一宗。而这一宗和那一宗之间,又全都壁垒森严,互相攻击。
佛教各派在“定祖”之后,又复离析为一些支派。从而又产生了“传衣钵”、“传灯”、“法嗣”、“血脉”等说,在各支派相互之间,又展开了谁是衣钵真传(亦即道统嫡传)的斗争。如禅宗则又有了北宗和南宗,天台宗则又分为“山家”和“山外”等。
很明显,佛教内部的这些“定祖”和争道统的事件,也给予晚唐以至宋代的儒家们以极大影响。就连平素以“攘斥佛老”自诩的韩愈,也在其《原道》一文中写道:
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这段文字,是兼有“定祖”和明确儒家道统体系的两种意义在内的,其为从佛教徒摹拟而来,自属无可怀疑。而自韩愈第一次倡为此说之后,两宋的儒家,包括理学家们在内,即使对韩愈的学问文章有所不满的人,也都毫无异议地信从其说。及相沿既久,除近代的陈寅恪先生以外,竟也是很少人觉察到韩愈此说的渊源所自了。
佛教各宗派的学说,给予晚唐以至两宋的儒学家们的另一重大影响,则在于:佛学家们的讲论,大都注重于身心性命的所谓内向的修养工夫,其时的儒学家们有鉴于此,便也把注意力转移到这方面来。例如与韩愈同时的李翱,就写了一篇《复性书》,内容是把《小戴礼》的《中庸》篇中的“尽性命之道”的道理加以阐发。认为《中庸》中所讲的这番道理,后世“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可见他之所以谈论“复性”,乃是要在讲述身心性命之学方面,与佛道两家争夺领地的。到宋代的儒家学者(包括理学家们),更都把《大学》、《中庸》提到与《论语》、《孟子》同样的重要地位了。
佛教的传教和讲学的活动,给予晚唐以至两宋的儒家的第三种影响,则是书院的出现。
佛教徒集中在寺院里面,他们的生活来源,最初只是靠“行乞”和“受请设会”(即由施主布施)二者,但从南北朝时期起,统治阶级大力提倡佛法,寺院的财产大都极为雄厚,各拥有大量田园。这对各教派的发展起了不小推动作用。例如,天台宗的创始人智所在的天台山国清寺,不但拥有大量田园,陈朝的皇帝还下令把始丰县(后改天台县)的全部赋税割归天台山上这座寺庙,因此它就成为传布“天台教法”的基地了。
寺庙具备了经济实力,不只是传布佛学的基地,当然也是发展佛教的基地。在唐代,各地的寺庙中即多频繁地进行“僧讲”(专对寺院内的僧众讲说佛教经典)和“俗讲”(专对不出家的世俗人讲说通俗道理,意在募集钱财)。
佛教和佛学的这种传布方法和发展情况,自然也给予儒家学派一些影响、刺激和启发,使他们想方设法进行反对、斗争,以求与之抗衡。从晚唐、五代即已出现,到北宋而出现较多的儒家们所建立的书院(且不说北宋朝廷下令各州郡设立的那些官办学校),我以为,是应当向佛教的上述种种活动情况寻求其原因的,至少也应是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