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广铭治史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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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清人章学诚的《文史通义·答客问(中)》有几段话,我觉得是说得很好的,今分别摘引于下。他有一段说: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


章学诚的书名既然是《文史通义》,则他所说的天下之学术,实际上也只是限于文史。他所说的独断之学,应即是要求撰述者以其史识(在今天,还应包括理论水平)作出应有的论断;他所说的考索之功,应即是要求撰述者对于文献资料能够加以选择,具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本领。

他另有一段说:


若夫比次之书,则掌故令史之孔目,簿书记注之成格,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于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


这里所说的比次之书,应是指一些分门别类编辑而成的历史资料,例如会要、会典和某些史料丛编之类。没有这类比较原始的资料,则所谓独断之学和考索之功便全都无所凭依了。

《答客问(中)》的最后,对马端临和他所编著的《文献通考》提出批评说:


马贵与无独断之学,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此乃经生决科之策括。不能抒一独得之见,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


把这番话用在马端临和《文献通考》身上,我觉得并不十分公允,只因与本题无关,现且不去说它。

总括以上引述的章学诚的几段话,那就是他认为每一个从事撰述的人(他虽做出“高明”与“沉潜”那两种区分,在这里却是无关重要的),一是必须具备独到的见解,二是必须具备考索的功力,而这两者又必须先以掌握大量的历史资料为凭藉。而章学诚最反对的,则是一个撰述者在其撰述的成品当中,既不能抒一独得之见,又不敢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我以为,对于今天从事研究文史学科的人来说,也应当把这些话作为写作规范。我自己所撰述的文章,尽管未能完全符合章氏所规定的几项标准,但是,我一直是试把它们作为追求的目标的。选在这本《治史丛稿》当中的文章,也全都是在这种追求之下写成的。至于“奄然媚世为乡愿”的那种作风,更是我所深恶痛绝,一直力求避免的。

这本《治史丛稿》所收录的文章共四十五篇,全都是属于辽、宋、金史方面的。其中一大部分原已收录在我的一本《学术论著自选集》当中,只因该书共印了一千五百册,所以又商得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同意,从中选录了很多篇章收入这本《治史丛稿》中来。

这本《丛稿》所收各篇论文的编列顺序,不是按照写作时间的先后加以区分的,也不是按照文章的体裁加以区分的,而是完全依照各文所谈论的实际问题而区分的。例如书中收录了几篇序文,其中间有应著作人之嘱而写的,这类文章,一般被称为酬世之作,而在我却无任何一篇敷衍塞责之作,都是严肃认真地作为一个研究课题对待的,所以,也都依其内容而分别列于各门类之中,不再另设序跋一类。

1995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