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化的普及从识字开始,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各政治党派共同致力的目标。从晚清一代人呼吁开启民智,创办新式学校,民国年间从办女学到男女混合学校的兴起,大量出现的各种职业的平民夜读学校,都是这一理念的社会实践。《夫妻识字》则是三四十年代解放区,伴随着政治革命同时进行的文化普及运动。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长时段的义务教育,直接的效果是能够阅读书写的人多了。其间也有极端的主张,就是汉字拼音化运动,并且诞生了注音字母与汉语拼音。这受到了自下而上的反对,汉字的文化意味与联想功能是反对者的主要理由。折中的结果是汉字的简化,与确立汉语拼音的辅助识字功能,以及将自右而左的竖写格式,改为自左而右的横写。
其中的得失一时很难说清楚,但是这个大的趋势怕是无法转变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不同政治区域文字书写与阅读的障碍,大陆的多数民众看不懂繁体字,海外的华人也看不懂简体字,统一的文化中国理念,首先是在文字的书写与阅读上发生了分裂。老三届一代人大概还会写繁体字,我则只能认而不会写,更年轻的人则连看也看不懂。我读书的大学里,有一个威望极高的教授,以坚持学理著称,并且为此蒙冤多年。他在黑板上书写繁体字,崇拜他的同学以此为例,证明他不肯随俗的固执。《读书》的前主编沈昌文先生,在凤凰卫视的对谈节目中,以不用数码字为例子,说明坚守人文立场的办刊宗旨。根据不同的阅读习惯,畅销的书通常要有两种字体的版本,相关的版权至少也要签订两个文件。可见,书写的政治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休戚相关。在大陆,只有书法篆刻的领域仍然使用繁体字,因为间架结构的均称,而成为艺术传承与创造的载体。至于词汇与语用的差异,经过多年的隔绝之后,则更明显。薪火相传简略为薪传,在港台地区语用非常地频繁,而在大陆则很少有人用这个词。“吊诡”在《辞海》中的解释是神奇,而在港台一带的语用则更接近于“矛盾”或者“悖论”。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交往的增加,语言的融合也是一个大的趋势。1997年前夕,香港到处都是教普通话的短期训练班。而央视某一时期的某些主持人,竟也模仿港台人的国语腔。文学写作中的方言似乎是对这一潮流的明显反抗,而许多通俗电视剧从故事到对话都是对港台节目的仿制。甚至从一个人的字体,就可以判断出他的文化背景。台湾出生的人,连钢笔字都写得中规中矩,近似馆阁体的楷书。香港人的字通常都显得幼稚,可以看出基本没有写毛笔字的训练。大陆人的字多有才情,但是缺乏严格规范之后的书体。而日本人写的汉字最清楚,几乎就是横平竖直的印刷体。
“书”字的种种语义,在这个高科技的时代,形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转换。仅就它相通于各种语言的基本语义而言,也在与世界接轨的文化传播过程中,魔术一般变化得面目全非。电子产品正在迅速地取代传统的纸张印刷装订,廉价的光盘占据了书籍的市场,妥协与变通的结果是,不少书刊附有电子版的光盘。高密度的信息储存正在取代着传统的藏书方式,对于居室狭窄的现代都市人来说,无疑缓解了空间的压力。联网之后,查找资料也可以坐在家里,甚至借阅书籍也不用跑图书馆。电子邮件的应用,使通讯的方式更加简单,“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方便是真方便了,但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疏远。写作过程中与工具接触时的感觉,则基本没有了。传统的文具,都是以自然物产为原料,根据最普通的物理性能加工而成,带有自然物质的独特气息。比如宣纸是以萱草为原料,人工捣碎后用水过滤,反复筛洗之后压缩晾干。电脑录入成为一个新的行业,各种系统的软件与录入方式层出不穷,更新之快让人应接不暇。黑客们在数码的世界里神出鬼没,各种方式的出版物生产着文字的垃圾,每时每刻都成批量地制造着话语的灾难。
对于传统文化价值的颠覆,以这个时代最为酷烈。精神气韵近似于血崩一样,在巨变中大面积流失。我们正在失去安身立命的基础,找不到返回家园的路径。由于电脑的普及,儿童书写的能力越来越差,就像计算器的普及削弱了人的心算能力,书字最原始的语义与字体的引申义都开始消解。由书籍派生出的各种语义也像涟漪一样,逐渐扩散消逝在平面化的高科技水域中,成为文化史的背影,只能勾起我们过时的回忆。文房四宝的新含义应该是电脑、打印机、各种软件加光盘。写作变成了真正的打字,读书人是终端之终端,在话语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接受改装。书香门第应该叫数码家族,书卷气被电脑病所取代。书呆子也转变为机器人,离开了高科技的程序化设置便寸步难行。连谈情说爱都在网上进行,泡网吧代替了泡妞儿,情感活动的所有经验都可以在电脑中演练。主体的感觉日益萎缩,直接的后果是视力的普遍下降。许多年以前,我是一个打字员,每天面对着铅字字盘敲敲打打,最快的速度也就是一天一万五六千字。现在的录入员基本的标准是一分钟五百字以上。遇到以前的同事,言改用电脑之后,体力是节省了,但是眼睛却迅速地坏了。在人工强化的光线中,面对显示器上闪烁不定的光标阅读,或者看高仿真却毫无气味的图像,超自然的工艺效果使人的感觉麻木。怀想古人“映雪囊萤”、“红叶传书”,刘勰写在芭蕉叶上的文论巨著……,是何等地富于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