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旧书
一
书的意指范围在汉语中格外广阔。
作为装订成册的文字读物,各种语言中都有相同的词汇。但是作为一个词根,汉语中书的原始语义是写的意思。从结绳记事开始,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仓颉造字的时候,传说“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可见发明文字与书写,具有人类宇宙性的大振动。书写的历史是文明进程的重要阶段,至此人类才有了辅助记忆的方法,有了抽象思维的能力。区别于以标注声音为主的曲折语,汉字象形的特征使文化的精神首先在形式上独具特色。比较起来,应该承认,无论是古埃及的楔形文字,还是拉丁语系的拼音字母,都比汉语的抽象程度高。但是汉字由象形发展出来的各种字体,则本身具有广阔的文化覆盖面。
这样,就派生出了书的第二层意思——不同形式的字体。并且由此发展成文化史的重要分支,就是书法的历史。这部历史与科技、工艺等密切相关,依赖于各种相关材料的生产。最早的文字是用刀刻在兽骨上,甲骨文一般被认为是最古老的汉字。但是,看西南少数民族的岩画,高度抽象的人物也很接近象形的文字。因此推测,在甲骨文之前,汉字还有一个更具体也更繁琐的时代,也可能是刻在岩石一类纯粹天然的物质上。甲骨的应用仰仗渔猎文明的成果,刻写的工具则需要冶金技术的发明。它最主要的用途是为了占卜,和后世吐鲁番文书的世俗应用内容大不一样。这已经超出记事的范围,是巫术发明之后的产物,人类对于世界有了相当成熟的整体看法。换句话说,就是主客体分离,有了成熟的世界观。
帛书与竹木简册的出现,使分散的文字得以汇编,便于贮存,也使思想更加系统,得以复制传播。也是在这个层面上,“书”字的语用通于世界范围的语义。这是文明的又一次大的进步,人可以把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全面记录下来,尽管简要,比起问卜来也丰富了许多。《论语》都是简短的语录与事件汇编,却包括了从认知、个人修养到社会实践的丰富内容,以至于后世的帝王可以“半部论语治天下”。《老子》一书,只有五千言,但是却表达了对于世界人生的全部理解。在那个时代,五千字应该说篇幅不小了。体现着人的主体能力长足的发展,人不再向神讨主意,而是依靠自己的智慧,来调整对宇宙人生的基本伦理态度。
从帛到纸,由刀换成毛笔,工具的改变,在方便了书写的同时,也便于携带,使信息的传播更丰富,也更迅速。《诗经》中有不少相思之苦的记载,有“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琼琚”的定情细节,却没有写情书的内容。且不说那时候书写方式的繁难,文字也不普及,认字的人是极少数。只有到了汉代,经历了全面的改革,书写工具的轻便、字体的简化与文化相对的普及,才有了民间性质的书写记录。《饮马长城窟》中,“……客从远方来,遣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在说明书信质料的同时,也表达了世俗的情感内容:“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书由此从巫术的形式、官方的史书、圣人的经书,进一步发展为具有实用价值的平凡人间的信札。这也是一次大的变革,书法的普及带来了书法艺术的发展,几千年间渊源流布,至今仍然是中华艺术的绝技。而大量的书法作品,题材都是日常生活的音讯传递。书圣王羲之流传下来的作品,多数都是亲友之间的应酬文字,比如《奉桔贴》、《孔侍中贴》和《姨母贴》等。而荣列四大发明的造纸术与活字印刷,都与书籍的制作密切关联。在两千多年相对稳定的文化空间中,从写、印、装订到出售、收藏,书籍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都积淀着深厚的传统,辐射在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体系中。“文房四宝”是对于书写工具的神性崇拜,“敬惜字纸”是对于文字所象征的文化由衷的敬畏。而且各种书写工具,都有以品质出众而著名的产地、以工艺精致而著称的匠人。书香门第以纸墨气息的转喻,指涉文化家族的风范。书卷气更是对读书人精神气质的感性概括,而书呆子则是善意的嘲讽,在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等级社会里,一般民众也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缓解文化特权造成的精神压抑。
书字这一实用性语义的发展,就是由字体到文体,渗透在我们所有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应用文。越到近世,这种实用性越显明,文体的分类也就更加细致。政治领域中的宣言书,外交领域的白皮书、蓝皮书等,工作和学习领域的决心书,表达爱慕的情书……它与书法已经没有多少关系,特别是伴随着书写方式的又一次大革命。金属硬笔由于携带的更加方便,取代了几千年毛笔的使用,成为汉字普及的重要条件。其他如粉笔、蜡笔、呢绒芯的水彩笔,都是随着科技进步涌现出来的新工具。到了电脑就更加彻底,连字体都是统一的,可以选择的范围很小。钢笔出现的时候,还有相应的硬笔书法兴起,到了电脑,连感觉都要在操作过程中被滤洗一遍,整齐的句式丧失了许多灵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