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化革命开始了。
学校里的电影不再定期放映,影片内容的审查也更加严格。以前看过的电影多数受到了批判,戏剧片更是严格禁止。在越来越革命化的气氛中,值得一看的电影只有苏联片。《列宁在十月》与《列宁在一九一八》都是看得烂熟于心的片子,它吸引我的不是革命的内容,而是生动的人物形象与诙谐幽默的对话。留着小胡子的卫队长,不时掏出怀里的小梳子,即使是在非常严峻的情境里,也从容地梳着头。列宁富于鼓动性的演讲,则是男孩子们普遍崇拜的姿态。小弟穿着毛坎肩,把两只大拇指挎在腋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模仿着列宁的举止。更经常放映的电影是样板戏,同学中不乏懂行的人,他们对主题毫无兴趣,津津乐道的是演员的家族系谱和出身的师门。记得有一个女孩子很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演刁得一的马长礼是马连良的儿子……我当时能够欣赏的,只是音乐的丰富,比起旧戏剧单调的音乐和嘈杂的锣鼓,样板戏的旋律更富于变化。特别是《智取威虎山》,以庞大交响乐队伴奏,随着演员的载歌载舞起伏回旋,带给我新奇的感觉。后来逐渐演变成例行公事的思想教育,看倒了胃口。据说在一些县里,三级干部会放映样板戏的时候,把礼堂的门锁上,不许干部们出去,这简直是精神的虐待。
“文革”的中期,十字街口的影剧院则格外地热闹起来。院子里贴满了大字报,多数是县委原领导和著名演员的私生活。演电影的时候,似乎也不再售票。多数情况下是由群众组织主办的,而且要挂上批判的名义。我突然发现电影这样有意思,和我以前的概念大不相同。在那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我过足了看电影的瘾。有的时候一晚上看两部,而且不需要买票。印象中较深的一部是《刘少奇访问印尼》,看着穿旗袍戴首饰挎小包的王光美,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风姿绰约。我还在一个同学那里,借得一本批判资料,题目大概是一百部毒草电影的介绍。我迅速地让过声讨的文字,寻找到故事的内容,如饥似渴地读起来。这些故事对于我干涸的心灵,犹如潇潇春雨,在一个无法倾诉的时刻,得到无声的滋润。
随着母亲的学校搬到太行山区之后,看电影更是一件大事情。因为远离城市,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寂寞的山居中,偶尔有一些外来人,就会引起激动。文艺演出多是业余性质的,谈不上艺术。反倒是篮球赛更吸引人,技术优劣无所谓,匀称的身体和健美的动作,都近似雄强的舞蹈。我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在一个敏感的年龄,非常容易感动。第一次,在电影院中情不自禁地痛哭失声,就是看《英雄儿女》。那是在附近兵营的大礼堂中,地势缓慢地由低渐高,椅子一排排固定在地上。天棚很低,吸音的措施是用新材料,好像是纤维板。比起母亲学校原来的礼堂来,正规了不少,也高级了不少,但是坐在里面同样感觉到压抑。在礼堂的右侧,还有一个依山势而建的露天阶梯广场,军营里的电影也经常在那里放映。就是在十冬腊月的日子,无论什么片子,看电影的人也会挤得满满的,冻得跺脚的声音有时会形成一定的节奏,响彻整个广场。清楚地记得,傍晚时分,炊烟远远近近地飘起来,所有的山沟里都躁动着人声,像溪水一样曲折地涌向那里。电影散场的时候,又像海水退潮一样,星星点点的光亮,随着人声渐行渐远。
学校里也经常放电影,多数情况下,是在空地上挂幕布。所有的人都要从家里带凳子,这很平等。周围的老乡也会来看,远道的通常是找几块砖头垫着坐。电影放映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纵情地说笑,这在那个严酷的时代,真是难得的发泄机会。因为当时能够得到的拷贝有限,有的时候是和外单位跑片。一个单位放完了一盘胶带,就用汽车送过来,这个单位再开始放。这个单位放完了,再送到其他单位,有点像接力赛。断片是不可避免的,喊叫说笑和无端的吵闹充填着电影放映之间的空白。特别是在“文革”的后期,文艺逐渐开禁,传说中的许多好电影,都是以这种方式演出的。著名的如越剧片《红楼梦》,它在有知识的人们中引起的轰动,持续了好长的时间。在普遍粗糙的生活方式中,幽雅的精神情感获得认同。还有《十五贯》,演员的表演比列宁们还精彩,这大概是有生以来,对我民族戏剧鉴赏能力的最初启蒙。
就是在最底层的乡村,当知青的生涯中,电影始终伴随着人们的生活。尽管那时候能够看到的电影就是那么几部,三战加上八个样板戏。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不识字的女工们,也会回忆起“文革”前的电影,她们最欣赏的是戏剧片。严凤英、新凤霞等著名的戏剧表演艺术家,是她们热爱的人物。一边干活一边讲述电影故事,你一嘴我一嘴地争论补充着情节,艰苦的劳作变得轻松。那个时代文化禁锢的严密是今天的孩子们无法想象的,动辄就要受批判,看书都要偷偷摸摸地。在漫长的夜晚,知青们当中流行着一个游戏。一个人提三个问题,分别与时间、地点和人物有关。其他的人根据这些线索,猜测一个电影的名字。这些知青都来自大城市,电影文化的知识非常丰富,我只能当一个旁观的听众,一个谜语也猜不出来。关于书籍也有类似的游戏,有一个男孩子给我出了一条谜语,“两天两夜”,打一本小说。我猜不出来,他得意地告诉我,这是一部苏联的小说《日日夜夜》。在这些闲谈中,艰辛的劳作不再无法承受。许多的文化知识,也是这样积累起来的。在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条件,我就按图索骥,寻找传闻中的书籍,看听说过的电影。批林批孔的时候,读到孔子的一句语录,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实在是至理名言,我搞不懂错在哪里?!说来惭愧,梁效之类的文章我一篇也没看完过,“文革”后期拍摄的电影我也很少看出兴味,原因是看不懂。包括后来对它们的批判,微言大义的索引和政治的影射,听得我一头雾水。只好承认脑袋里缺少政治这根筋,老老实实地搞自己的文学。
青年时代,偶尔到一次北京,如同文化的节日。会同学、逛书店,串商场,看演出,看电影更是必不可少的项目。有的时候是同学搞来的票,也有的时候是自己买票。记得我在莫斯科展览馆剧场看过《海港》,尽管剧情没有什么意思,但是宽敞的空间、豪华的设施与纯净的音响效果,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也是在电视文化的洪水中,电影仍然有观众的主要原因,特殊的音像效果是电视无法取代的。舒适的环境也是短暂地摆脱生存窘境的方式,这也是电影文化受到普罗阶级爱戴的原因之一。许多年以后,我在一本电影杂志中看到一幅漫画,一群人舒服地呆在豪华的拍摄场地,嘴里说着意思相同的话,还是呆在厂子里好。第五代导演最初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观众,大概也是这个原因,生活已经很沉重了,谁还愿意花钱到电影院里找罪受呢?!当年,我还在龙福寺电影院里,看过法意合拍的电影《蛇》,那是我接触的第一部当代西方的商业片,演员、故事、色彩和风景精彩绝伦,所有的美学因素都无懈可击,带给我的震惊是巨大的。
乡下的风气是保守的,对于未婚女人的文化禁忌特别多。女人几乎没有任何体育活动,游泳一类半裸的运动,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看电影是唯一的娱乐,一年中也就有三两次。通常是在天气暖和的时节,晒场上支起杆子,挂起幕布。吃过晚饭以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早早地搬了椅子去占座位。去晚了就挤不进人堆,只能游离在人群外面,即使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银幕上的人头,近似于管中窥豹。由此引起的恶作剧,则带来意外的哄笑。经常是一个没有座位的人,在场外瞄好了一个有好位置的熟人,大声地叫喊他的名字,然后说有电话或有人找,等那个人出来以后,他迅速地取而代之,占领他的位置。等上当的人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好大声地笑骂一阵。多次重复之后,这个游戏失去了效应,当“狼”真的来了的时候,反而没有人相信,因此耽误正事的情况也不少。这样的苦趣,对于单调的生活也是一种调剂。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电影也是工人们议论的重要话题。特别是本乡出去的电影演员,使他们引以为荣。最著名的是电影表演艺术家陈强,他演的南霸天家喻户晓,而他就出生在离我们农场十几里地的宋家集。《小兵张嘎》里的两个匪兵之一,也是附近出去当兵的人。
演一次电影带来的兴奋,可以持续好长时间。我所在的农场有好几个分场,每一部电影都是巡回放映。遇到难得看见的电影,不少人看一遍不过瘾,又会在第二天赶到分场去看,有的一连看几场。演过电影之后的十天半个月里,地里干活的气氛特别活跃。被普遍关注的情节是男女之事,联想也特别丰富,由此引起的争论格外有趣。《英雄儿女》演过之后,多数男工认为通讯员小刘想和王芳好,对于主题宣传的阶级情和革命英雄主义,则很少有人感兴趣。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爱情是他们理解电影的基本视角。记得《多瑙河之波》放映之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其中有一个情节,作为船长的主人公在战争中负伤直至死去,很多的人从他身边跑过,却没有人救他。一个业余尝试着写作的知青对我说,很多人看到这里都不理解,其实战争就是这样残酷。而女工们为之激动的是接吻的细节,许多老娘们儿模仿演员的动作说,看看那个猪头,还啃哩!加上特殊的方言语调,特别的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