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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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看电影,都是在母亲学校的大礼堂里。那是一座有三层楼高的建筑,外面是朴素的灰色砖结构,里面的墙皮上用麻刀和白灰雕成一撮一撮的立体毛状,据说是为了吸音,免于产生回响。舞台的两侧分别挂着中外革命家的画像,显得很庄严。舞台下面摆着一排排活动的长椅子,只有最后面有几排高椅子。每到周六的时候,如果没有其他演出,就放映电影。家属们拿了三分钱一张的油印电影票,从学校的大门鱼贯而入,走过长长的绿篱甬道进入礼堂。票是不对号的,需要自己找座位。通常是孩子们先去占座,所以你呼我喊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由此引起争吵,闹不好还会拳脚相加。放映机就架在礼堂中部靠前的地方,在看电影的同时也可以看到放映员的工作,很有点后现代的艺术风格。那时候的电影是单机放映,一盘胶带放完了,放映员熟练地换新的盘,引起周围人的好奇与崇拜。电影演出的时候,经常会有孩子因为看不见而坐到椅子背上,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引起愤怒的喊叫。电影散场的时候,坐在椅背上的孩子还没有从故事中醒过来,不提防坐在椅子上的人突然站起来,椅子的重心一下后倾,磕破脑袋的事情也会发生。哭声骤然响起,又很快消失在兴奋的议论声中。

学校的周围是农村和街市,居民们也很热衷于看电影。他们没有渠道搞到电影票,一些半大的孩子只好跳下壕沟,爬过一丈高的土坡,钻过铁丝网,穿越校园到礼堂外面,再从窗口爬进去。这期间如果被巡逻的警卫人员抓住,就要被驱赶出校园。对于他们来说,看电影实在是一种充满刺激的历险。侥幸能够进去的人,找不到座位,就坐在舞台的幕布后面。还有一些勇敢的人,则爬到窗户台上。坐在嘈杂的礼堂中,伸着脖子勉强看到半个银幕,听着扩音器里刺耳的噪音,闻着各种人体的气息,度过一个夜晚,是童年看电影最经常的方式。夏天来临的时候,不下雨的日子,放映机就搬到学校外面的大操场中。这一半也是为了和周围的居民搞关系,因为操场的周围都是各种树木,没有围墙阻隔,想看的人尽管来看。通常是在中心地带立两根杆子,横着架起一根木棍,把银幕挂起来。看电影的人就可以在银幕两面席地而坐,只是银幕背面的观众,看到的人物都是左撇子,有时与对话的内容不相吻合。这并不妨碍观众的兴趣,各种各样的笑声和喊声响成一片喧哗。天空中布满大大小小的星星,夜风吹过,闪闪烁烁,好像随时可能掉下来。人也不那么拥挤,比坐在礼堂里要舒服得多。

学校放映的电影,都经过严格的挑选,配合学生的思想教育。所以童年看到的电影,多是革命历史题材,战斗片占主要的成分。电影正式放映之前有加片,除了纪录片之外就是科教片。有的时候,也放映一些戏剧片,因为听不懂唱词,我能欣赏的只是五颜六色的布景和漂亮的服装。记得看《追鱼》的时候,有一场戏是书生在后院踱着步独自吟唱,我竟生出莫名的恐惧。这些电影的内容与我的兴趣不相吻合,一度认为电影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书有意思。有的时候,全家人都去看电影了,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书。尽人皆知的几大明星,我都分辩不清。也记不住演员的名字,更不用说对于演技的欣赏,有的时候连剧情也迅速忘却。至于电影的种种艺术手法,更是浑然不知。印象里看过的最有意思的一部电影,是于兰主演的《革命家庭》。频繁变动的场景,演员们生动的道白,还有摩登的服装都让我觉得新颖。除此之外,则是为数不多的少数民族题材的故事片,记得秦怡主演的《摩雅傣》,看得我目瞪口呆。加片中我最喜欢看的也是各种异域风情的纪录片,它们开启了我对于人生的文学想象力。还有一些电影故事,是从小人书中得来的。舞剧《蔓萝花》,看的就是从同学手里借来的小人书。

离家不远的十字街边,也有一座影剧院。它的后院是县评剧团,从很小的时候起,路过那里,总是要停下脚步,听锣鼓和乐曲的声音,幸运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演员们练功。这座影剧院的式样和学校的礼堂大不一样,从外观到里面的结构都更接近传统的剧院。有拱起脊柱的坡型屋顶,有大大小小的柱子,刷了红红绿绿的漆,座位也是对号的。剧院外面的墙上,贴着各种五颜六色的电影海报。一走到那里,就觉得头晕眼花。坐在里面看电影,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好在我很少进去,“文革”之前,只有学校组织的活动不得不参加时,我才跟着队伍挤进去。记得我在那里,看过大型团体操《革命赞歌》、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还看过《农奴》。《农奴》是我童年接触的文艺作品中,最受震撼的一部。影片开始时,几只长颈的大喇叭一起吹响的单调长声,使我产生肃穆的敬畏,第一次感觉到灵魂的存在,周围杂乱的环境反而离我而去。

走进正规的电影院,也是靠了母亲学校工会的福利。坐了大卡车,从郊区开进城里,拐过无数的街道,停在一家电影院门口。那是一家立体电影院,门面很小场地也很小。进门的时候,每个人发一副墨镜。座位很舒服,近似于沙发。而且,非常安静,除了电影的音响,没有任何人声。那天演的片子,隐约记得叫《魔术师的奇遇》。有一个镜头,是火车呼啸着迎面开来,人好像置身在铁轨之间,一片惊恐的叫声爆发出来。有人在提示大家,快把墨镜摘了。慌乱中摘了墨镜,才一下从铁轨中跳了出来,火车又退了回去。那部电影的故事没有什么意思,对纯粹的技术又没有分辨能力,童年唯一一次坐在正规电影院中的经历很快就模糊了。

同学中不乏电影的爱好者。不少人喜欢讲述看过的电影故事,电影知识贫乏的我只有当听众的份。有一个男同学,父亲是军人,终年穿着褪了色的黄军装。他不仅看过的电影多,而且有一大堆关于电影的各种知识。著名的演员、导演和制片厂,以及各种影人的奇闻逸事,他都了如指掌。有一次,他请我们一群同学到家里去玩儿,那是坐落在荒野里的一座军营,房屋是西式的,彼此离得很远,室内的陈设简单而整洁。一下午的时间,他的话题都离不开电影。记得他问我们,你们说哪个电影厂拍的故事片最好?我们都答不出来。他得意地说,长春电影制片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