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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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大学以后,我最大的感受是可以摆脱做家务的负担,其中也包括缝缝补补。加上学业的繁忙,也没有时间做细致的女红。偶一为之,也都是比较像样的衣物。有的时候,还有男同学求我缝补衣服,特别是军队下来的同学,把军裤改瘦是他们摆脱枯燥军营生活后最初的自我调整。因为没有缝纫机,经常是到同学家借用。去的次数多了,别人不嫌烦,自己也不好意思。意识到时间比金钱更宝贵,城市里裁缝也好找,干脆到服装店做。也有技痒难熬的时候,多是因为对于新布料的喜好,而又买不到用它制作的服装。而且,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商场,还出售裁片,就是裁好了的服装半成品,曾经买来,借用别人的缝纫机做。

就是上到北大,女同学中做女红的风气也很盛。不用说一般的拆洗缝补,就是各种流行的款式,也都琢磨着剪裁缝制。因为是穷学生,多数是买棉布。有的还要改旧为新,比如把裤子改成短裙。你教我,我教你,各种式样迅速流传。当年,流行连衣裙,一个同屋住的同学,比量着自己的腿说,膝盖下面三拳,是正合适的长度。同学之间彼此换着穿衣服,也是经常的事情。季节转变的时候,把各自穿着不合适或者不喜欢了的衣服拿出来交换,戏之为“服装展销会”。在我结婚之前,同学极力撺掇我做好衣服,还陪着我到著名的服装店,挑选面料做了一身西装。对于流行面料与色彩的知识,我也多有受益,比如,对于女式呢的喜好,就是在那个时期养成的。有一件穿小了,又做了一件。有一个同学是正统的北京淑女,着装朴素,终年穿裤子。我们便发起一个改造她的运动,有人负责买裁片,我负责做,另有同学负责索边,半强迫地动员她穿上裙子。所有的人都从中获得了喜悦,这是实用与艺术与情感的最佳结合。

生了孩子以后,我又陷入往日的家务劳动。做女红更是其中不可摆脱的内容,而且实用性强,艺术性则比较差。从婴儿的被褥到小衣服,都需要动手做。幸亏有家人们的帮助,还不至于顾此失彼。就是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八十年代中期,幼儿的衣物也是买不到的,王府井的少儿商店出售的都是三岁以上孩子的衣物,品种也很有限。特别是幼儿的棉制品,更是有钱也买不着。给孩子做衣服是当年一件大事,从棉到单都要靠一双手。经常是借了别人的样子琢磨着裁剪,利用各种旧料子翻改,既节约了时间也节约了有限的钱。打毛衣则是利用看电视的时间,或者是熟朋友来聊天的空档。即使在孩子长大以后,商品经济活跃的九十年代,我基本不做衣服,毛活也多数是由亲戚帮忙。只是买不到合适的,才自己动手。而且还有身体和精神都不适宜读书写作的时候,自我调整的最佳方式就是打毛衣。八九十年代之交,我各方面的状况都不好,毛线的价钱又很便宜,家人的毛衣不是小了就是破了,便买了不少毛线打起来。只是技术荒疏多年,效果远不如前,但还是可以体会到创作的快乐。我用各种颜色的零散毛线,为儿子织了一件大色块的毛背心,对比鲜明式样大方,不少人问是从哪里买的。后来听说,打毛衣活动手指,可以防止心脏病,斯言是哉!

时间与财力稍微充裕了一些,我便开始注意自己的着装。首选的面料是民族传统的工艺,各种印花布、扎染和蜡染,都是我喜欢的东西。不仅是古朴的图案,也包括厚实的布料,它让我感觉舒适可靠。一件仿蜡染的蓝花斜裙,是用几元人民币从地摊上买来的,朋友看见都说好,穿了将近十年还舍不得丢掉。一件柞蚕绸的直筒扎染裙,是在王府井的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也穿了十年,至今还当礼服用。居委会原先裁缝铺的小老板是一位善于革新的年轻人,我经常设计好样式请他做。他原在东北干活,他说那里钱赚得少,但是活儿好做。这就是居住在北京的好处,人的观念比较开放,生活方式选择的余地也大,首先体现在着装风格的个人化。去年年底,手头略有余钱,又发现附近的一家裁缝店做中式棉袄。立即把结婚时母亲赠的一斤丝棉和一块绿花缎找出来,送去做了一件棉袄。同时又到白孔雀买来了一块蓝印花布,配着做了一件罩衣。春节的时候穿回家,全家人都觉得喜兴。

儿子在东北读书,冬天居然不肯穿羽绒衣。这使我很担心,决定为他打一件厚毛衣。找出他小时候的一身旧红毛衣裤,拆开洗过重新打,想赶在他开学以前穿走。朋友问起,何不去买一件。答曰,有跑商场的时间,自己也打出来了。找出多年不用的粗细毛衣针,回忆着各种针法,不分昼夜地赶起来。在他临行的那天下午,我只剩一个袖口没有打完,估计着时间没有问题,一定能让他穿着走。就在他即将出门的前一个钟头,一件悲惨的事情发生了,线不够了,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送走他之后,又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当年用同一种毛线打的一顶小帽儿,拆出线来打完袖口,才松了一口气。

做女红的种种酸甜苦辣,也是人生况味的一种。它巩固着我和这个世界的世俗联系,时时提醒着我普通人的基本处境。它又启示着我超越世俗之上的精神信仰,种种的技术都是艺术感悟的契机。它使我在空虚的时候变得充实,不至于陷入诞妄的自我膨胀。它帮助我理解文化变革中的古老传承,从所有意识形态的话语陷阱中挣脱出来,以平实的态度面对飞速变化的世界。一度我曾想改换专业,去学服装设计,而且专门为普通人服务。现在,我渴望早一点老去,可以呆在家里,专注地做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