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的少年时代生活在半城半乡的地方,既有乡土社会的传统,又邻近城市,时时受到流行风气的影响。记得每到春夏之交,每个家庭都要挑选大太阳的日子,把箱子底翻出来晒一晒。各种质料的衣物在铁丝上晾成一排,五颜六色十分悦目。主要是各种丝绸的棉单服装,也有毛料的各种制服大衣。傍晚的时候收回来,等到热气散尽放凉之后,包上樟脑球,再收到箱子里。这些衣物几乎没有穿的时候,一年中只有这一天见一见天日。后来在张爱玲的书里知道,这是一种风俗,在南方叫做晒霉,是在黄梅雨季之后进行。除了驱除霉味儿防止虫蛀以外,还有一个功能是夸富。而城市里流行的新事务,则很快地被接受。比如,苏联花布做的布拉吉、廉价人造棉、塑料凉鞋、尼绒纱巾、尼绒丝袜,等等,都迅速地取代了传统棉毛麻纱与皮革的制品。那是一个匮乏的年代,新产品的经济实用与简便,是受到欢迎的主要原因。
我家居住的大院,邻居基本都是家庭妇女。她们都要做大量的针线活,承担着全体家庭成员的衣物与被褥的缝制。小脚的老太太们,完全靠手工。缝制各种衣物之外,还会绣各种的花样。有一个邻居家的大妈,给自己的女婿做了一个烟荷包,黑色的面上用各种花线拉出长长短短的直线,形成大小不等的花朵。解放了脚的中年妇女,则跟上了时代的潮流,都会蹬缝纫机。有的手特别巧,可以根据城市流行的式样,手工剪裁制作出精致的衣物。她们善于持家,利用各种下脚料,做出各种家庭用品。其中的一种是对布的图案,把各种花色的碎布片,剪成三角的形状,调整好对比的颜色拼成整块的布,在周围用统一颜色布料圈上边,通常是黑或蓝的深色厚布,在里面续上棉花做成椅垫。也可以用其他的花布,掩上荷叶边做成书包。因为没有正式的服装店,她们也承做一些零散的活计,从棉到单、从铺到盖,以及补衣服,等等。记得有一家的老人突然去世,几乎院里所有的主妇都义务地帮助做寿衣。那是一个澳热的夏天,她们坐在房山的阴凉地里,在席子上剪裁黑白两色的布片,并很快地缝成夹袄夹裤。还做了一双尖脚的小鞋,因为来不及绣花,白底上用水彩画出荷花的图案,在对称中显出鲜活的姿态。她们使用的工具中,有一些也是自制的。比如,拉线的粉包,是绣着花的圆形小兜里装上白粉,一根细绳从中穿过。绗被子的时候,两个人拉着线的两端,对好被面需绗的位置,用手拉起绳线的中部再放下,嘣的一声,一条白线就出现在被面上。会打毛活的则是比较年轻的人,她们的着装更现代一些,基本不穿中式的衣服,夏天穿裙乃至布拉吉,追赶着城市的潮流。
我称年老的为大妈,称中年的为娘或婶,称年轻的为阿姨。和她们的交往,使我从小就受到做女红的熏陶。尽管比起其他孩子,我受到的训练是不正规的,更多的时候是偷艺,但是从旧到新,也可谓全面。盘纽襻是和一位老大妈学的,她是母亲同事的老伴儿。打毛衣则是和一位年轻的阿姨学的,她是我家的近邻。一些母亲是家庭妇女的孩子,她们做女红的启蒙教育,是从摘线头开始。夏天的树荫下,她们抱着一堆拆开的旧衣服,顺着针脚的边缘,把上面的线头一根一根地摘下来。还有解乱线的工作,是把从旧棉被和棉袄上拆下来的旧线,从互相纠缠在一起的线团中,一点一点地解开,缕成一把准备以后再用。这不仅是为了节约废物利用,也是磨炼性情,目的是使女孩子们变得文静,训练成稳重的淑女。然后是搓麻绳,整把的麻擗出两小股,在腿上搓成绳,不时地要在手上啐上一些唾液。还要做的是糊嘎褙,用细的玉米面打好很稀的糊糊,找来大块的木板,至少是案板,把各种没用的破布展开,一层糨糊一层布地贴上去,放在阴凉处晾干以后揭下来做鞋用。多则五层,用作鞋底;少则三层,用作鞋面。前些年,城市里流行布贴画,大约就是起源于糊嘎褙的工艺原理。
我的母亲是一个职业妇女,而且生长于南方,她家乡的风气是请裁缝做衣服,女红除了缝补之外,主要是刺绣,所以她不擅长针线。但是,她一心要把我培养成革命淑女,向我灌输各种革命理论,还教我绘画绣花。记得她为我买了一尺宽幅的漂白布,对裁成一对枕头面。还为我买了一缕紫红的变色丝线,教我绣枕头。她用圆珠笔把图案画在白布上,一幅画的是一枝梅花,斜依在一角。另一幅是一支羽毛球拍子,把儿上有蝴蝶结系着花束。她把布绷在竹子的花绷子上,教给我用不同的针法绣不同的东西。第一幅比较简单,针法没有什么变化,第二幅则用了至少三种以上的针法。花瓣是平绣,花叶是用长短针插绣让出筋脉,羽毛球的拍子先用结珠的方法勾出轮廓,再用拉线织出网的效果。那是我一生做过的最艺术的女红,可惜做成枕头套以后,早就用烂了。母亲的审美观念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这使我觉得很奇怪。
少年时代最经常做的针线活是补袜子,把木头的袜楦子装进破了的袜子里,找出碎布对照着破洞的形状剪出来,先用线绷上,再一针一针地把布边缝起来,最后一道工序,是在上面纳上一圈儿一圈儿的针脚,使布与袜子紧紧地连在一起。那时候的袜子都是粗线织的,加上补丁就更厚了。好在鞋也多是宽松的布鞋,穿起来也方便。后来有了呢绒袜子,穿破了的时候,就经常把一双最破的剪开,补其他袜子的破洞。再后来,有了呢绒丝的袜子,它的好处是特别结实,几乎穿不破,只是容易缩水,越穿越小。织袜子也是当年做得最多的活,先是用缝衣服的棉线织,两股合在一起,用铁制的针打。一开始的时候,因为不能熟练掌握线的松紧,铁针把手指扎得很疼。后来换成竹子的针就好得多,那多半是用竹批子削出来的,用玻璃片刮光,再把针头在砖头上磨秃。有的时候,也用从旧的袜筒上拆下来的线织。后来有了机器拧的粗棉线,那是为平原地区女人纳鞋底生产的,因为土路省鞋,用不着麻那样结实的线,大大降低了成本。买一两粗棉线,缠在线拐子上放松,擗出三股,用来织冬天穿的线袜。后来又出产了一种呢绒绳,可以擗成许多股,也是用来织袜子。一直到旧毛衣拆出来的线,也是织袜子的原料。织袜子的技术在袜跟和袜尖,都是和邻居家的大姐姐学的。在这个基础上,又开始打毛衣。
有了缝纫机以后,所有的女孩子又迅速地学会了蹬缝纫机。从轧鞋垫开始,把嘎褙剪好,垫在最便宜的原白布上,压在机器上,针脚挨着针脚,密密麻麻布满所有的地方,然后剪下来。一开始是轧直线,学会了拐弯则转着圈地轧。各家的鞋垫几乎都出自孩子们之手,这种自制的鞋垫比买来的要结实得多。我对缝纫机的迷恋一度近于狂热,经常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把能拆的零件一件一件地拆下来,再试着安上去。顺便打扫了里面的灰尘,慢慢悟到它的原理,在后来远离城市的山居生活中,一些小的故障便可以自己排除,居然还有人求我修理缝纫机,应该说是童年的好奇带来的意外收获。缝纫机大概是六十年代财富的象征,同时也引领着女红的潮流。记得曾经到一个当地的女同学家串门,看见她的外婆用手工缝出机器的针脚,当时惊叹不已。
我的小学同学不少来自农村,加上支农劳动很多,经常有机会去农村,可以看见当地女红的特色。婴儿穿的红兜肚上绣着黄花绿叶,女孩子的鞋上绣着各种颜色的花草,有的还是蝎子一类具有避邪作用的毒虫,还有的是四季的各种蔬菜的花朵。用色的丰富与随意,当时只是觉得新鲜,不懂得这是民间艺术的特点。三十岁以后,才能比较深刻地理解这种艺术的想象力。特别是接触了西方现代派的美术作品之后,也格外地欣赏这种纯粹的民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