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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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过去了,挖野菜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随着自由市场的开放,各种小打小闹的私人农牧活动也被容许。种自留地、养鸡养兔,一直到养羊。养鸡的饲料主要是剩饭,没有剩饭的时候,就把白菜帮子剁碎和上一点玉米面。养羊的人家主要是放,牵了羊到野地里吃青草,用不着挖野菜。只有养兔子的人家,需要去挖野菜,俗话说是打兔草。有一种兔子特别爱吃的野菜,当地人叫苣荬菜,宽长的叶子呈灰绿色,开小黄花。后来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苦菜,也有的地方叫苦苦菜。北方的农家不仅用来喂兔子,而且沾了酱生吃佐餐,微苦的味道大约有清火的性能。

学雷锋的时候,我们的校外活动小组,经常到一家五保户家去做好事。那是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站在土围墙上就可以看见黄秃秃的农舍。星期六的下午,走上土墙,钻过密集的紫穗槐,跳下壕沟,爬上公路,就到了村子边缘的农家。老奶奶双目失明,老大爷腿脚不便。我们推水车浇菜园,烧柴灶煮开水,更多的时候是帮他家打猪草。几个人背了筐,在附近的农田中,寻找各种猪和兔吃的野菜,这使我学会了辨别各种野菜。除了麻绳菜和苣荬菜之外,还有蓟菜的嫩芽。那是一种半人高的花草,枝子上有刺,羽状的叶子,开紫色的花,密集的花瓣挤成一团,比小菊花还要细小。采的时候要小心着刺,一枝一枝地把芽掐下来。有一种长穗多汁的野菜,因形状而得名猪尾巴菜。还有一种长着小紫叶的大棵野菜,也是要它的嫩枝叶,名字好像是灰灰菜。车前子也是我们寻找的对象,当时管它叫猪耳朵菜,因为它的叶子形状像猪的耳朵。

“文革”期间,学校停课。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挖兔菜,是经常性的活动。因为家长不让远走,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是父母学校的菜园附近。那里生长着很多各种大棵的野菜,周围是杂树,树荫下清凉如水。知了的叫声响彻澳热的下午,蜻蜓落在灌木丛的叶尖上,蚂蚱在草丛里蹦来蹦去,成堆的蘑菇生长在潮湿的冷土中。我们跑来跑去,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逮蚂蚱,还要抓知了拣蘑菇,通常是一下午也采不满一小筐。这近似于《诗经》中的《卷耳》,所谓“采采卷耳,不盈倾筐”。

一个严峻的时代,就在这种游戏般的劳作中倏忽而过。在一起去的小伙伴儿中,每次我的收获都是最少的,篮子里的野菜勉强盖住底,但这个过程中享受的快乐足以弥补。有一个小伙伴儿,竟然在挖野菜的时候拣到了一对金戒指,其中的一个上面还镶着一块红宝石。那个时代的气氛是紧张的,所有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视为四旧,而且没有任何私人的空间,胆子小一点的人都不敢收藏。我们挖野菜的菜园,就在女生宿舍的后面,那是一个有圆月门的灰砖瓦房的院子。可能是哪个胆小的女学生,顺手从后窗户扔了出来。

武斗开始以后,气氛更加紧张,所有的人都在设法逃离危难之境。母亲带了我们辗转到父亲的学校,那是建在杨柳青附近一片荒滩上的几排平房。临时找了一大间房子居住,估计是空着的学生宿舍,里面是大通铺。因为自己不能开伙,每天在学校的食堂打饭吃,基本都是水煮菜,寡而无味儿。远离城镇,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熟人也少,来往的不多。姐妹兄弟几个,便终日在野地里跑着玩儿。沙土地上的柳树行中,经常可以找到蘑菇。所谓柳树行,是把柳树从根上砍掉,让分蘖的枝条生长,形成一排一排的灌木丛。长到一定的尺寸,再砍下来卖,用做编筐一类的农具,这样既固了沙,又有经济价值。在两排柳树行之间,是大片的荒沙地,只生长一种毛毛草。成群的蚂蚱,在里面蹦来蹦去,有的干脆蹦进你的裤腿里。我们把抓住的蚂蚱串在草茎上,一串一串地拎到地头上,点上荒草烧熟,吃得满嘴喷香,嘴角都是黑的。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是在一片收获过的地里,长着一些土豆苗,拔起来挖开土,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土豆。用衣襟兜着回家,洗干净放进茶缸里,支上几块砖头,点着枯树枝煮着吃。只是无论如何也煮不烂,吃在嘴里也很涩。一开始以为是火候不够,后来父亲说,发了芽的土豆淀粉变质,加上冻了,就是煮不熟,而且可能还有毒素。于是,不敢再去挖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