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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此非彼

尽管有一些协调,我们仍然离经验相去甚远。通过此种经验,一些人为了找到自己,习惯性地迷失自己。神秘主义的典型运动通过开辟一条与之交流困难的路线试图融入——即便这意味着要穿越夜晚——存在的积极性中。甚至当存在获得自我满足、在自己否定性的劳动中挖空自己、无限地退入无光亮的白日,无阴影的夜晚和缺乏形状的可见性中之时,它仍旧是经验栖身的避难所。词语的法律创建的避难所与沉默的开阔区域建造的一样多。因为在经验的形式中,沉默是不可测量的、听不见的原始呼吸,一切显明的话语都缘自这种呼吸;或者,讲话就是统治,即权力悄无声息地自我悬置。

外界的经验与此毫无关系。吸引力的活动和伙伴的退隐暴露了所有先于讲话的和处在沉默之下的东西——语言持续的流淌。没有人言说的语言——它可能有的任何主题仅仅是语法的褶皱。任何沉默决定不了的语言:任何中断仅仅是出现在语言无缝的纸上的白色污点。它打开了中性的空间,但存在无法植根于此。马拉美告诉我们词语是它表意之物的明显的非存在;现在我们知道语言的存在是言说者的明显的抹除,他说:“我听说,这些词语将不会为我解释我与他们关系中存在的危险的陌生感……它们不说,它们不在里面;相反,它们缺乏各种亲密关系,完全处在外界。他们所标示的东西把我委托给所有讲话的外界,比起内在良心的声音,这似乎是更神秘的、更内向的。但是外界是空洞的,秘密没有任何深度,重复的是重复的空洞,外界不会言说,却已经被言说了。”Blanchot, Celui qui ne m'accompagnait pas ,pp.136-137(The One Who Was Standing Apart From Me, p. 72).布朗肖叙述的经验使得这种匿名的语言得以解放,并向它自己的无限性敞开。在低语的空间中,它们找到的与其说是一个终点,不如说是一个不再可能重新开始的地理场所,因而,这是一个直接的、发亮的,最终是一个平静的问题,即当所有的讲话似乎都否定托马斯的时候,他在《阿米娜达》的末尾所问的问题;也是在《高处》中空洞诺言的纯粹闪现——“现在我正在讲话”;也是《不陪伴我的人》的最后几页中一个微笑的浮现,这个微笑没有脸庞,但最终被一个沉默的名字所磨损;或者是在《最后一个人》的末尾,与紧接着重新开始的词语的第一次联系。

这样,语言从在所有古老的神话中得以解放,而我们曾经依靠这些神话形成了词语、话语和文学的意识。长期以来,人们认为语言控制时间,并且认为语言既作为诺言的未来纽带起作用,又作为记忆和叙述起着作用;人们认为它是预言和历史;在它的主权中,它能够将永恒的可见的真理之躯曝光;它的本质寄寓于词语的形式中,或者让词语颤动的气息中。事实上,它只是一个无形的隆隆声,一种流动;它的力量寄寓在伪装中。这就是为什么它带有时间的腐蚀性;它是肤浅的遗忘,是等待的透明空洞。

语言,它的每一个词语,确实是指向先于它存在的内容;但是在语言的自己存在中,如果它与自己的存在尽可能地保持亲近的话,它只会在等待的纯粹性中展开。等待不会指向任何事物:任何满足它的客体都将会把它抹去。然而,它不只局限于一个地方,它不是顺从的静止;它有运动的耐力,而这运动永不停止,并且永远不会许诺用休息犒赏自己;它不会把自己包裹在内在性中;它的一切不可挽回地跌向外界。等待不能在自己的过去结束时等待自己,不能以自己的忍耐为荣,也不能使自己变得彻底地坚强,因为它永远不缺乏勇气。占据它的不是记忆而是遗忘。然而,遗忘,不应该与碎散的心神不定和沉睡的警觉混为一谈;它是觉醒,如此警觉,如此清醒,如此新鲜以至于它是对夜晚的告别,迎接白天的到来。在这方面,遗忘就是极端的专注——如此极端以至于它抹去了任何奇特的、可能会把自己呈现给它的脸庞。形式一旦被定义,它既是太旧又太新,既太陌生又太熟悉,以至于等待的纯粹性把它立即拒绝,从而被宣判为直接性的遗忘。在遗忘中,等待保持着等待的状态:对全新事物的强烈关注,这全新之物与其他事物没有相似性或持续性的连接纽带(即从自身拖曳出的、挣脱过去束缚的等待的新奇性);对深远的过去的关注(因为在内心深处,等待从未停止等待)。

语言,在它关注的和遗忘的存在中,具有一种掩饰的力量,这种力量抹去了每一个确定的意义、甚至抹去了言说者的生存;语言的灰色的中性,组成了所有存在的基本的藏身之地,进而使形象的空间得以解脱。语言,既不是真理也不是时间,既不是永恒也不是人类;相反,它总是外界的解散形式。它把起源与死亡相联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把两者暴露在它们不断振荡的闪光之中——无限振荡即是在无限空间中的短暂联系。如果语言急于迎接的的确是起源纯粹的外界,那么,这外界绝不会凝聚成可穿透的、静止的确定性;死亡的外界会永久地重新开始,尽管它会被语言基本的遗忘带向光明,但死亡的外界绝不会设置一个界线让真理在此定形。起源的外界和死亡的外界两者立即翻转对方。起源呈现出无尽的透明度;死亡无休止地启动开端的重复。语言的存在、语言,是(不是它的意指,也不是它借以说出它的意义的形式)最柔软的声音、几乎察觉不到的撤退,以及内心深处围绕每件事、每张脸的软弱——它们在同样的中立之光中,同时在白昼和黑夜之中,沐浴着起源被延迟的努力和死亡的黎明般的侵蚀。奥菲斯致命的遗忘,尤利西斯戴着枷锁的等待,恰恰就是那语言的存在。

每当语言被定义为真理的场所和时间的纽带,它被克里特岛上的彼曼尼德斯的断言“克里特岛人都是说谎者”置于绝对的危险——话语与自身捆绑在一起的方式消除了真理的任何可能性。另一方面,当语言被认为是起源和死亡的互补透明性时,通过简单的断言“我说”,每一个单一的生存都会收到威胁性诺言:它自身要消亡,它在未来会出现。

(史岩林 译/汪民安 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