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唐宋豪侠小说对后世武侠小说的发展影响甚大。表面上武侠小说家大都推许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可真正激发其灵感和想象力的是唐代豪侠小说。作为武侠小说根基的行侠主题、行侠手段以及侠客形象刻画,早在唐代小说家笔下就已粗具规模。从讲求实录到作意好奇,豪侠小说的叙事技巧因而得到迅速发展。后人对唐传奇的评述,如“莫不宛转有思致”(洪迈《容斋随笔》卷一五)、“可见史才、诗笔、议论”(赵彦卫《云麓漫钞》)、“纪述多虚,而藻绘可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等,都适应于豪侠小说。后世文人之赞叹并模仿《聂隐娘》、《虬髯客传》等,不只是因其大快人心的行侠故事,更因其不可多得的“文采与意想”。
“文采与意想”无法复制,行侠故事则不难模仿。明人李昌祺《剪灯余话·青城舞剑录》一篇,颇有上追唐人之意,其中既不乏“平生智谋满胸中,剑拂秋霜气吐虹”、“芙蓉出匣照寒铓,上带仇家血影光”之类的诗句,也有“饮酣气豪,论议蜂起”之时,叙事也还曲折有趣。照理说“史才、诗笔、议论”三者兼备,可就是没有唐人小说的神韵,反而显得矫揉造作,还不如王士禛《池北偶谈》中的《女侠》或袁枚《子不语》中的《好冷风》隽永生动。
明清文人传游侠,难得如宋懋澄《九籥别集·刘东山》、沈起凤《谐铎·恶饯》那样大肆渲染铺排,对打斗场面大都点到即止。既然场面描写让位于事件叙述,当然很少“宛转有思致”者;不过,其长处在于精练含蓄,用隐而不露的笔墨来表现隐而不露的游侠,有时也别有一番趣味。只是同时期用白话撰写的话本小说、章回小说,对侠客打斗场面的描写日益精细生动,而文言小说则满足于使用侧笔。单是一句“客提僧头掷地”(乐钧《耳食录·葛衣人》),或者指髑髅百枚曰“此世间不义人也,余得而诛之”(《青城舞剑录》),固然也能显侠客神勇,可读者则意味索然。武侠小说的魅力主要不在于侠客惩恶的“结果”,而在于惩恶的“过程”——正是这变幻莫测的打斗过程的描写,最能发挥作家的艺术才华,也最能体现读者的鉴赏趣味。明清文言小说家很少在这方面下工夫,大致袭用唐代豪侠小说的伎俩,其技击“殆唐代剑客之支流乎”(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不能说明清两代没有好的用文言写作的豪侠小说,可因其忽略“武”的表现,在“侠”的观念上也没有大的突破,故很难与《三侠五义》之类白话体侠义小说争雄。
不只传侠客的文言小说家无法摆脱唐代豪侠小说的束缚,在话本、戏曲中述游侠者,也都不难辨认出唐人的影子。不说那些经过替换变形因而需要仔细辨认者,单是直接袭用或改造加工原有情节的作品,就明白无误地显示了唐宋豪侠小说的魅力。以“三言二拍”为例,《古今小说·吴保安弃家赎友》之于牛肃《纪闻·吴保安》, 《古今小说·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之于洪迈《夷坚丁志·太原意娘》, 《醒世恒言·李公穷邸遇侠客》之于皇甫氏《原化记·义侠》, 《初刻拍案惊奇·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之于李公佐《谢小娥传》等,都有明显的承传关系,前者基本上袭用后者情节,只不过把文言演为白话,并略作铺叙加工。《初刻拍案惊奇·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正话部分虽系凌濛初独创,入话部分却详细引述了《红线》、《聂隐娘》、《崔慎思》、《贾人妻》、《车中女子》、《潘将军》、《解洵娶妇》等诸多唐宋豪侠小说;且韦十一娘之行侠故事,仍令人怀疑是入话部分所述“从前剑侠女子的事”的遥远回声。“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此篇的魅力不在于“行侠”,而在于“论侠”。作者借韦十一娘畅论剑术源流、侠客责任以及行侠权宜,几乎可作一篇《侠客论》读。论者虽对唐人创造的侠客形象略有褒贬,可议论中无论如何离不开聂隐娘、虬髯客们。而这正是话本小说家的共同命运,不是没有超越的愿望,可一举手一投足,仍然很难越出唐人设下的“规矩”。
唐人豪侠小说对明清戏曲也有明显的影响,不少戏曲家据之创作杂剧、传奇,如汤显祖《紫钗记》取自《霍小玉传》、尤侗《黑白卫》取自《聂隐娘》、梁辰鱼《红线女》取自《红线》、《红绡》取自《昆仑奴传》、张凤翼《红拂记》取自《虬髯客传》。只是小说与杂剧、传奇毕竟分属不同体裁,剧作家一般需要作较多的创造性改编。
可以这样说,明清文人心目中的“侠客”、“剑侠”、“剑仙”,主要源于唐代小说家的艺术创造,而不是《史记》、《汉书》的历史记载。从《后汉书》起,官修史书不再为游侠作传,但历代文人对游侠的兴趣一直没有减弱。而唐代豪侠小说的出现,更为后人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楷模。明清两代的诗文、小说、戏曲,只要涉及游侠,就很难完全摆脱唐代豪侠小说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