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人文主义和人文主义风格
在西方学术界,对人文主义的研究可谓硕果累累。从1997年至1998年,两本人文主义研究专著相继译成中文。第一本就是上文提到的加林《意大利人文主义》一书,作者从各个角度来透视人文主义的内涵,几乎是人文主义的全景图;第二本是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三联书店,2003年),对于想全面了解欧洲人文主义发展的读者来说,不失为一本雅俗共赏的好书,其中有些描述不乏真知灼见。另外在英语世界中还有对意大利以外人文主义研究的作品,如韦斯《15世纪的英国人文主义》(Weiss, Humanism in England During the Fifteenth Century)等。总之,像人文主义之类专题史的研究有很强的学术性,其研究状况往往是检验学术研究深度的一个重要标志(详细书目参见书后“推荐阅读书目”)。
2.2.1 人文主义问题
人文主义应如何定义?什么是人文主义的核心内容?可能我们会直观地认为,人文主义就是确立人的中心地位,崇尚人的价值,讲究现实的、世俗的人的需求。这都没有错。但我们通过对不同的人文主义者作品、思想的分析后发现,同样是讲人的问题,费奇诺笔下的人和马基雅维里笔下的人就有很大的不同;莎士比亚笔下的人和塞万提斯笔下的人亦有差异,如此等等,可事实上我们都承认他们在呈现人文主义的思想文化内涵。那么标准何在?下面是一些人们很容易就能发现的人文主义作品特征:
1.专注完美的个体;
2.钟情自然的人性;
3.讲究现实的效能;
4.崇尚古典的标准;
5.秉持历史的尺度;
6.洋溢冲创的情趣;
7.通达适度的境界。
在这些因素中,1、2、3、4、5涉及的都是具体的内容。比如讲,人文主义者一般很注重历史发展本身,认为只有历史才能说明一切,如此等等。但唯独6和7所涉及的是形式。我们发现,彼特拉克和费奇诺作品的表达方式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即不是用十分逻辑思辨的形式进行说理,而是用带有情感式的笔触去表达一种和谐的境界,笔者称其为人文主义风格。这种风格意在于点点滴滴的呈现而不在于体系化的结论;意在于感觉而不在于逻辑思辨;意在于适度而不在于偏激。我们常常感到体现人文主义精神的作品有一种漫幻的色彩,即漫无边际,富于想象。现在研究文艺复兴史的学者都会注意到英文“imagination”这个词。在这种风格下,人文主义者更多地呈现给大家的是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社会进行相互对话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下,人们可能会感到更大的一个空间呈现在眼前,于是作品的力度就更具冲动、创造的感召力,所谓情感的“冲创”是也。当然学术界在如何看待人文主义的问题上至今还是众说纷纭。本书“导论”和“第一讲”已经涉及人文主义与人文学科之间的关系问题,这里不妨再做些学术探讨。
人文主义一词的英文是Humanism,它源于拉丁文Humanitas,是西塞罗为希腊文enkyklia paideia找到的拉丁文对译词,意为全面教育或人文学科的教育。16世纪中叶,人们将讲授人文学科的学者称之为“人文主义者”(Humanists)。到了19世纪,德国的学者用德语Humanismus一词来指称那些人文主义者对人文学科教育以及通过人文学科的教育塑造一个完美的人之重视。以后英语Humanism即由此派生而来。可见,人文主义的提法在文艺复兴时期是不存在的,它是启蒙、理性主义时代的学者对先前思想文化现象的概括。举个例子:15卷本《托马斯·莫尔全集》的第15卷有一个“保卫人文主义”(In Defense of Humanism)的题名,但这是编者加上去的,莫尔的著作中并没有Humanism这个词。到了20世纪,人文主义(Humanism)的意义又发生了变化,希望读者予以注意。在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学中讲人文学科的教师和思想文化界都是些对古典文化十分爱好的文人,尤其钟情于古典希腊罗马时代的思想文化,亦看重人文学科和人的身心全面发展。就这一层面而言,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思想文化倾向和拉丁文Humanitas的意义非常接近。由此看来,就突出人本身和人的身心全面发展而言,后人用人文主义(Humanism)一词来概括那个时代的思想文化倾向,这兼顾了历史和现实两个方面。例如,用人文主义一词来表示当时的文人崇尚自然本性之类问题时,就必须理解当时人文主义者在看待这一问题时的实际情景。其实,在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都不是孤立地谈论人性、自然本性等问题,即使是哥白尼谈天体时也是放到圣经的宗教大视野中予以阐发的。文艺复兴时期有许多关于自然哲学、自然观的作品,《剑桥文艺复兴哲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第6章的标题就是“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但人文主义者谈自然、谈人的自然本性的方式不同于后来理性主义时代的方式。如果说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科学家也谈论理性和自然,其谈的方式更多地带有漫幻的色彩。不理解此种方式,我们就说不透哥白尼和伽利略。
以上分析还说明,真要给人文主义下个定义可能未必做得成。在揭示文艺复兴“人的发现”这一特征的布克哈特著作里,你甚至找不到比较完整的人(Human Being)和人性(the Nature of Human Being)之类的定义。这不是布克哈特的疏忽,而是其尊重历史的态度使然。布克哈特在更多场合所关注的是人文主义者如何观察人、表达人的方式。正如前文所言,人们通常对人文主义的理解,其实是对各个人文主义者和各种人文主义的作品进行综合分析后得出的结论。这种结论与当时具体个别的人和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倾向不尽相同。因此,我们一方面要懂得启蒙时期以来不同学者对人文主义的各自看法,还要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另一方面还要站在文艺复兴即14世纪至17世纪上半叶这段特定的历史时期去理解人文主义的内涵。这样,我们才能全面地理解什么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真正意义。例如我们就能知道,马基雅维里及众多思想家是如何以古为鉴并站在世俗的立场上漫幻地表现人的正当权益、分析历史的进程、把握现实社会的走向,如此等等。总之,笔者的意思是不要急于给出一个人文主义的定义,知道其中的核心内涵即可。
大英百科全书“人文主义”词条比较全面地梳理了人文主义的内涵,其中谈到人文主义的原始含义与人文学科有关,但人文主义还有它的特定精神、基本原则和主要倾向等,它们包括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详备的批评态度、突出人和个体、积极的品行等。这些提醒我们要从历史的角度、从语义的完整性来理解和使用人文主义一词。
下面就集中谈谈人文主义风格问题。
2.2.2 人文主义风格问题再思考
本书先前的内容已经充分说明,人文主义问题与大学的学科问题有关。至于将人文主义一词集中在人的自由、人的自然本性、人的理性能力等问题,那是后人的进一步概括,当然这种概括是很重要的。如果回到大学中那些对语法、论辩和修辞十分看重的学者的立场,那么不难得到这样一种印象,即那些文人是十分看重书写、表达的形式问题。这样,我们就能体会到人文主义含义的另一面,即人文主义者对学问的态度、方式方法。也就是说,彼特拉克和莎士比亚在具体定义人的内涵时可能有诸多不同,但他们下定义的方式则多有类似之处。例如,他们都喜欢用比喻的方式并从完美的角度来把握和分析人;都喜欢从古代的事例和历史过程中去透视人性和人类社会的本质,等等。诚如加林所言,“正是在对待过去的文化,对待历史的问题上所持的态度,明确地确定了人文主义的本质。”所以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文人、思想家,虽然其具体的身份不尽相同,但都表现出与那些崇拜古典学问之士相类似的风格,后人就用人文主义风格来命名。
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人文主义者往往发出与传统不同的声音。他们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其人生活动、作品、思想等极具创造性,有思想,有力量,敢于向传统势力挑战,敢于冲破思想的禁区。同时,他们的人生和作品又极富诗意,凭着诗意的想象去创造形式各异的世界。这些都可说成是人文主义风格、兴趣的生动体现。
克利斯特勒指出:“如果我们比较一下不同的人文主义者所做的工作,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的观点和思想是非常不一致的,而他们的共同特征则表现在一种在教育、学问和文体方面的理想上,表现在他们研究的问题和兴趣范围上,而不是表现在他们忠于任何一套特定的哲学或神学的观点上。”在当时,努力做一个具有独立判断能力的人,无拘无束地表现自己独立的情感与品性,这就是人文主义者最重要的思想目标。反映在特定作品中的人文主义思想情感又极其复杂。可这种复杂性恰恰是人文主义的魅力所在。著名哲学史家柯普立斯顿曾就新柏拉图主义者的特点做了如是总结:这些新柏拉图主义者并不是用一种哲学去对抗另一种哲学,而是将各种有价值的观点(异教的、基督教的等)结合起来表示对实在的看法。所以即使是新柏拉图主义者也情趣各异。这些决定了人文主义风格的另一面,即在人文主义者的作品中科学理性并不是衡量事物的最高尺度。
人文主义者更喜欢上文所述漫幻的情调。具体来讲,就是喜欢文学艺术的漫幻情调,“文艺复兴时代的思想家,本质上富有审美气质,对于概念科学的抽象性质不再感任何兴趣”。“这里,可以看到人文主义的两个明显的特征:通过文学来表现人的价值和人性的真实社会性。”就人文主义者的具体作品形式和内容而言,所谓漫幻就是对美感的、和谐的神圣境界之追求,或者说如何通达和谐神圣的适度境界并使作品生出无穷的意蕴。当然和谐中也有狂野的一面。失去理想美的野性和野趣只能是感性的粗俗表现;而失去野性和野趣的理想则是枯燥的理性独语。通常人们也用Humanist来称呼理性主义时代的启蒙学者。但17世纪至19世纪那些思想文化巨擘的创作风格与文艺复兴时期相比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思维风格总体上可归入洛克、笛卡儿、斯宾诺莎等的框架。他们做学问的目的,以及他们做人的格调都与彼特拉克存在着很大的距离。
与上述特征、风格相关联的是,有时人文主义者的生平和创作也会表现出诸多乖戾、任意、扭曲等特征。但这些特征放到人文主义风格的大框架之中,又会得出别样的解释。理解了这一切,我们就能得心应手地去品味伊拉斯谟的人生、作品和思想等。其实从古希腊开始,文学艺术批评著作就把创作的风格问题当作核心的论题来考虑。亚里士多德在对美下定义时指出,美就是一种和谐的形式。以后盛行的“为艺术而艺术论”就是形式风格论的翻版。丹纳指出,意大利人特别注重艺术的形式,其形式方面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其他西方民族所不能比拟的。我们可以在总体上去描摹当时的风格,但就具体的某一个人而言,我们很难用某种风格去定论。所以按照鲍桑葵的理论,像但丁这样的大家,我们更应该去关注他选择风格的意向,从而认识到他所创造的是一种独特的风格。已译成中文的萨拉·柯耐尔《西方美术风格演变史》(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2年)是一本系统探讨艺术风格的专著。该书第3部专门讨论文艺复兴的风格,将“完整与和谐”作为文艺复兴盛期艺术风格的核心。沃尔《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的美学:对风格的再思考》是这方面的权威著作。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问题研究专家弗格森在《历史思想中的文艺复兴》中开列参考书目时,还专门划出风格一栏。
一言以蔽之,人文主义风格就是强调情感的表现,强调和谐的意境,它常常带有漫幻的、诗意的和神圣超越的外表。这种人文主义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与柏拉图主义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