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子凶礼与唐陵制度
天子凶礼是凶礼中有关皇帝丧葬礼仪的部分,其中也应有帝陵制度的规定。唐代的天子凶礼集中在《国恤章》中。有关唐陵制度史载的状况,便跟《国恤章》的删去有着直接的关系。
唐高宗显庆三年(658)正月,许敬宗、李义府等上所修新礼,去《国恤》一篇,自是天子凶礼遂阙。《新唐书》卷二〇《礼乐志》云:
唐初,徙其(凶礼)次第五,而李义府、许敬宗以为凶事非臣子所宜言,遂去其《国恤》一篇,由是天子凶礼阙焉。至国有大故,则皆临时采掇附比以从事,事已,则讳而不传,故后世无考焉。至开元制礼,惟著天子赈恤水旱、遣使问疾、吊死、举哀、除服、临丧、册赠之类,若五服与诸臣之丧葬、衰麻、哭泣,则颇详焉。
据此知于《显庆礼》中确已不见《国恤礼》,但是否永徽之后,《国恤礼》便因此不复存在了呢?
回答这个问题离不开唐代历次礼制改革的情况。《新唐书》卷一一《礼乐志》载:
唐初,即用隋礼。至太宗时,中书令房玄龄、秘书监魏征,与礼官学士等因隋之礼,增以天子上陵、朝庙、养老、大射、讲武、读时令、纳皇后、皇太子入学、太常行陵、合朔、陈兵太社等,为《吉礼》六十一篇,《宾礼》四篇,《军礼》二十篇,《嘉礼》四十二篇,《凶礼》十一篇,是为《贞观礼》。
高宗又诏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杜正伦、李义府、中书侍郎李友益、黄门侍郎刘祥道、许圉师、太子宾客许敬宗、太常卿韦琨等增之为一百三十卷,是为《显庆礼》。其文杂以式令,而义府、敬宗方得幸,多希旨傅会。事既施行,议者皆以为非,上元三年(676),诏复用《贞观礼》。由是终高宗世,《贞观》、《显庆》二礼兼行。而有司临事,远引古义,与二礼参考增损之,无复定制。武氏、中宗继以乱败,无可言者,博士掌礼,备官而已。
玄宗开元十年(722),以国子司业韦绦为礼仪使,以掌五礼。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嵒上疏,请删去《礼记》旧文而益以今事,诏付集贤院议。学士张说以为《礼记》不刊之书,去圣久远,不可改易,而唐《贞观(礼)》、《显庆礼》,仪注前后不同,宜加折衷,以为唐礼。乃诏集贤院学士右散骑常侍徐坚、左拾遗李锐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历年未就而锐卒。萧嵩代锐为学士,奏起居舍人王仲丘撰定,为一百五十卷,是为《大唐开元礼》。由是,唐之五礼之文始备,而后世用之,虽时小有损益,不能过也。
可见,高宗上元三年以后,《显庆礼》与《贞观礼》兼行。故虽《国恤章》没有被《显庆礼》所采纳,但是因为有《贞观礼》的兼行,故而高宗时期《国恤章》实仍存在。
那《国恤章》的阙失究竟在什么时候?它的阙失跟《大唐开元礼》的制定有无关系?
国恤礼以及天子凶礼的一度阙失,多少反映了唐代人心不古的时代潮流,也由此导致了随后的唐政府对帝陵礼仪的两度整饬。这就是德宗时期颜真卿制定的《元陵仪注》以及宪宗时期裴墐《崇丰二陵集礼》的再度整理。颜真卿已为世人所能详;裴墐,字封叔,元和年间曾任吉州刺史。其高祖为太尉裴行俭,曾祖侍中裴光庭,祖父祠部员外郎裴稹,父大理卿裴儆。唐政府相继进行山陵礼仪的整饬工作,其意不啻于整顿山陵陵寝之礼,整饬帝陵建制,实也欲通过健全帝陵礼制来提高皇权。
建中元年(780),唐德宗整顿山陵陵寝之礼的人选,是深达礼体的礼仪使颜真卿。唐人殷亮撰《颜鲁公行状》,记载了颜氏制定《元陵仪注》时所遭遇的非难和艰辛。状云:
今上(德宗)谅暗之际,诏公(颜真卿)为礼仪使。先自玄宗以来,此礼仪注废阙。临事徐创,实资博古练达古今之旨,所以朝廷笃于讪疾者不乏于班列,多是非公之为。公不介情,惟搜礼经,执直道而行已,今上察而委之。山陵毕,授光禄大夫,迁太子少师,依前为礼仪使。前后所制仪注令门生左辅元编为《礼仪》十卷。今存焉。
从唐人殷亮撰《颜鲁公行状》知,帝陵礼仪注则是从唐玄宗时期方始废阙。
更为重要的一点,殷亮是颜真卿舅父之孙,亦即真卿母之侄孙,真卿之表侄,对颜氏事迹自当熟谙。而且二人的关系并不只是停留在表亲而已,在现实生活中殷亮与颜真卿交游甚密。如,唐永泰丙午岁(766),颜真卿以罪佐吉州,是年夏六月壬戌、癸亥接连两天曾与殷亮等人偕游东林寺、西林寺,并有题名。二人关系如此之密,其记载当不谬才是。
同样,令狐峘在所撰《颜真卿墓志铭》对颜氏制礼也有记述,所载情况亦与殷亮同。其铭曰:
代宗晏驾,朝廷以公(颜真卿)鸿儒,详练典故,举充礼仪使。祗护陵寝,率礼无违,加光禄大夫、太子少师,使如故。著《礼仪集》十卷,上方倚以为相,为权臣所忌,迁太子太师,外示崇高,实以散地处之也。
令狐峘是令狐德棻的玄孙。《旧唐书》本传载:
令狐峘,德棻之玄孙。登进士第。禄山之乱,隐居南山豹林谷,谷中有峘别墅。司徒杨绾未仕时,避乱南山,止于峘舍。峘博学,贯通群书,有口辩,绾甚称之。及绾为礼部侍郎,修国史,乃引峘入史馆。自华原尉拜右拾遗,累迁起居舍人,皆兼史职,修《玄宗实录》一百卷、《代宗实录》四十卷。著述虽勤,属大乱之后,起居注亡失,峘纂开元、天宝事,虽得诸家文集,编其诏策,名臣传记十无三四,后人以漏落处多,不称良史。大历八年(773),改刑部员外郎。
德宗即位,将厚奉元陵,峘上疏谏曰……
元和三年(808),峘子太僕寺丞丕,始献峘所撰《代宗实录》四十卷。
不仅门第所形成的独特门风对家族个体的言行是一种无形的约束,而且自小的熏陶也使得他们多能自觉地以此高标。安史之乱时,令狐峘的隐居终南山恐便与此有关。如此禀赋之人后又得以兼任史职,其说亦该不误。
柳宗元亦持此说。柳氏所撰《裴墐〈崇丰二陵集礼〉后序》云:
自开元制礼,大臣讳避去《国恤章》,而山陵之礼遂无所执。世之不学者,乃妄取预凶事之说,而大典阙焉。由是累圣山陵,皆摭拾残阙,附比伦类,已乃斥去,其后莫能征。永贞、元和间,天祸仍遘,自崇陵至于丰陵,不能周岁。司空杜公由太常相天下,连为礼仪使,择其僚以备损益,于是河东裴墐以太常丞,陇西辛秘以博士用焉。内之则攒涂秘器,象物之宜;外之则复土斥上,因山之制。上之则顾命典册,与文物以受方国;下之则制服节文,颁宪则以示四方。由其肃恭,礼无不备。且苞并总统,千载之盈缩;罗络旁午,百氏之异同。搜扬翦截,而毕得其中;顾问关决,而不悖于事。议者以为司空公得其人,而邦典不坠。裴氏乃悉去其所刊定,及奏复于上,辨列于下,联百执事之仪,以为《崇丰二陵集礼》,藏之于太常书阁,君子以为爱礼而近古焉者。(中略)
而〔裴〕墐也以礼奉二陵,又能成书以充其阙,其为爱礼近古也,源远乎哉!
可见,《国恤章》的阙失是在开元制礼之后,因此殷亮、令狐峘、柳子厚才有此说,可为定谳。
综上,太宗《贞观礼》中《国恤章》有相应之位置。高宗时期,虽因《显庆礼》与《贞观礼》的兼行,《国恤章》仍得以保存,但却已开了将《国恤章》剔出凶礼的先河。玄宗开元制礼后,《国恤章》方始废阙。之后,德宗、宪宗时期先后对帝陵礼仪两度整饬。
颜真卿在元陵葬礼过程中所制仪注,两《唐书》及旧编文集均不载。清人黄本骥考证颜鲁公此仪注即《通典》所载《元陵仪注》。裴墐所撰《崇丰二陵集礼》,惜已亡佚。所幸韩愈《顺宗实录》中对顺宗丧仪稍有述及,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此憾。参互二者可对唐代皇帝的丧仪有一个基本了解。此外,《国恤章》还有哪些内容?它对帝陵建制有何规定和影响?
仔细忖量,此中至少尚有如下几个问题。
其一,显庆三年所上新礼,去《国恤章》导致天子凶礼的阙失。此举应属当权者特意之行为,恐与武则天逐渐参预朝政的态势有关。可是,从唐陵陵地布局上来看,此时却正好是唐陵布局的转换以及神道石刻组合定型的关键时期。此后诸陵除了石刻个体规模之外,布局基本上依照乾陵的方案。其原因为何?
其二,为何开元时期没有继续沿用《国恤章》?跟此刻玄宗文化、政治全方位的转型有无关联?
其三,德宗、宪宗时期对帝陵礼仪的整饬对唐陵建制有何具体的影响?
回答这些问题则恐惟有依靠唐代帝陵的田野考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