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上法三代”
1925年4月,北大校长蔡元培在德国作了题为“中国现代大学观念及教育趋向”的演讲,称对于古代中国的高等教育,“其质与量不能估价过高”,晚清以降,“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要仿效欧洲的形式,建立自己的大学”。实际上,自从书院制及科举制被正式废除,中国人对于自家传统教育方式,信心始终不足,不存在“估价过高”的问题。在我看来,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潮流中,“西化”最为彻底的,当推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今日中国的大学,其价值取向及基本路径,乃University,而非太学。
要说“与国际接轨”,在中国,步伐最快且效果最为明显的,非大学莫属。如此大趋势,自晚清志士之呼吁变法,便已不可逆转。
不管是康、梁,还是二张(张之洞、张百熙),设计学堂章程时,确实都曾“兼采泰西”。至于“上法三代”,基本上是一句空话,原因是,三代的学制谁也说不清。晚清关于兴学的奏折和策论,常常是引一段《礼记》开篇,而后便是外国学堂的介绍。如此“上溯古制,参考列邦”,拟订出来的章程,焉能不“食洋不化”?之所以将明明无法兑现的“上法三代”,搁在迫在眉睫的“旁采泰西”前面,揣测康、张的原意,不外是强调对于传统学术精神的继承。既然如此,何以不标举更为切实可行的宋元明清的书院制度?
就在高谈“上法三代,旁采泰西”的《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中,康有为许诺:“泰西变法三百年而强,日本变法三十年而强,我中国之地大民众,若能大变法,三年而立。”此等充满激情的策士文字,比起此前顺天府尹胡燏棻先试点然后“递为推广”的改革方案来,更具诱惑力,难怪皇上马上降旨:“即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戊戌年间的急转弯,虽说翻了车,但书院“一律”改为学堂的思路,却没有就此夭折。变法失败后,慈禧太后曾有懿旨:“书院之与学堂,名异实同,本不必另行更改。”可国事日非,大臣纷纷上书,要求尽快养育人才,于是有了1901年的诏令:
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切实整顿外,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府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
至此,实行了一千多年的书院教育制度,便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四年后,科举制度被取消,新式学堂之一统天下,已成定局。
正像教育史家舒新城所说的,“光绪二十四年以后的改革教育论者,并无一人对于书院制等有详密的攻击或批评”。时人之“破旧”,主要针对的是科举取士;至于各式书院之利弊,反而无暇细究。山西巡抚胡聘之等变通书院改革教学的设计,在急剧变化的时局面前,很快显得落伍;陕西巡抚张汝梅等“自筹款项,创建格致实学书院”的主张,也因其耗资巨大无法推广而被搁置;成为晚清教育改革主流的,乃张之洞的从改革传统书院迅速走向兴办西式学堂。对于沿袭千年的书院制度,之所以不求变通,也不愿并存,目的是将原有款项移作兴办学堂之用。不曾认真分辨近在眼前的书院,一味高谈阔论远在天边的三代之学,晚清以降的学制改革,当然只能“完全将西洋工业社会的教育制度移植过来”。
积弊已深的传统中国教育,其“无裨实用”,在晚清,成为传播福音的传教士以及寻求富强之路的士大夫集中攻击的靶子。只是在新学制度已经确立的二三十年代,有过研究书院的小小热潮。此后,又是长期的沉寂,直到80年代方才有复兴的迹象。即便如此,时至今日,书院教育的现代意义,仍然不被广泛认可。中国的大学,依旧是欧美模式的一统天下。
晚清重要的思想家中,最早对废书院改学堂表示不满的,当推杭州诂经精舍出身的章太炎。1906年,正当时俗皆称道“科举废,学校兴,学术当日进”,章氏从“中国学术,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立论,对朝廷之使学校成为利禄之途大不以为然。此后三十年,章太炎在不少场合为传统的书院制度辩护,并将其作为批评新式学堂的主要理论武器;与此同时,选择独立讲学的姿态,拒绝进入现代大学体制。与此相类似的,还可以举出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等。
马一浮之所以多次拒绝蔡元培、陈百年的邀请,不愿赴北大讲学,主要原因是“平日所学,颇与时贤异撰”。即便出任探求高深学术的研究院的导师,在马氏看来,也不能接受,理由是:“方今学子务求多闻,则义理非所尚。急于用世,则心性非所先。”梁漱溟、熊十力倒是都曾任教北大,可也同样表示不满。1924年夏,梁氏辞去北大教职,到山东曹州中学办学去了;第二年春天,带着失望与忧郁,梁氏重新回到北京。在《致〈北京大学日刊〉函》中,有这么一段话,表明其与现代教育制度的巨大分歧:
旅曹半年,略知办学甘苦,归结所得,弥以非决然舍去学校形式无从揭出自家宗旨。学校制度以传习知识为本,无论招学生聘教员所以示人者如此。而人之投考也应征也所以应之者何莫非如此。而溟宗旨所存则以在人生路上相提携为师友结合之本。
不管是马氏的“平日所学”,还是梁氏之“自家宗旨”,都与传统书院制度较为契合。抗战中,在大后方,马一浮的复性书院,梁漱溟的勉仁书院,加上另一个“新儒家”张君劢的中国民族文化书院,标示着另一种教育理想的正式浮现。
可惜,这几个书院都寿命很短,影响也不太大。50年代初,为了延续此理想,熊十力建议新政权恢复三个私立讲学机关:欧阳竟无创设的支那内学院、马一浮主持的智林图书馆,以及梁漱溟执掌的勉仁书院,目的是“存旧学一线之延”。如此低调的申辩,也都没能获得谅解。一直到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以梁漱溟为院长的中国文化书院方才得以正式成立。可是,即便在其风光八面的80年代中期,中国文化书院也无法进行常规教育建设;进入90年代,其发展前景更是不容乐观。
在20世纪的中国,书院之无法生存,有外部环境的压迫,也有其学术理想与实际运作的矛盾。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办书院需要资金,章太炎的创立国学讲习会、马一浮的筹办复性书院,都是蒋介石给的钱。没有政府的支持,如何使书院长期运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比如,学生的出路,便是个大问题。马一浮与熊十力在规划复性书院发展前景上的矛盾,凸显了书院在现代社会的窘境。熊提出多招生,经费由国家负责,学生也应该给出路;马则强调书院独立于现行学制系统,不必授予学生任何资格,“几曾见程朱陆王之门有发给文凭之事”?在《告书院学人书八》中,马一浮称:
书院以义理为宗,当思接续圣贤血脉。既绝禄利之途,亦非要誉之地。若浮慕虚声,不知切己用力,则在难与共学之列。
马氏的理想固然高超,只是长此以往,书院生源必定难以为继。教育家之不同于思想家,在其于合理性外,不能不考虑可行性。只讲义理修养,丝毫不顾及学生的世俗生活,作为教育家,不能说是尽职的;可反过来,过多考虑学生的出路,又很容易重蹈新式学堂的覆辙,成为“禄利之途”、“要誉之地”。
这里有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学者对于真理及学问的探求,可以而且必须不计名利;可这不能成为政府放弃表彰学术、扶植教育的借口。不妨借用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1905年在哈佛大学发表的演讲:
我很欣赏的事实是,所有最高尚的工作,无论如何绝不受任何报酬问题的影响。……然而,作为一个民族,倘若根本没有制订任何条款来保证对学者的成就进行奖励,我们对他们的成就就很不尊重,结果就不可能激励学者们的事业心,反而产生负效应,这也是事实。
当然,书院教育之所以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主要还是源于本世纪中国学人普遍流行的“喜新厌旧”。
与章太炎等人排斥新式学堂的决绝姿态不同,历来比较稳妥的梁启超,建议兼采新旧,在新式学堂中实行自由讲座制。梁氏首先批评近世学校教育的两大缺点。第一:“各科皆悬一程准,课其中程不中程。虽智力体力较劣下者,非勉及于程焉不可;其优异者亦及程而止,程以上弗授也。”梁氏断言:“此种‘水平线式’的教育,实国家主义之产物。”第二:“其学业之相授受,若以市道交也。”至于自由讲座制的具体实施,则有如下规划:
此种组织,参采前代讲学之遗意而变通之。使学校教师学生三者之间,皆为人的关系,而非物的关系。……如此则教育不至为“机械化”,不至为“凡庸化”。社会上真面目之人才,或可以养成也。
大概是为了实践自己的诺言,梁启超慨然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希望“在这新的机关之中,参合着旧的精神”。具体说来,便是“一面求智识的推求,一面求道术的修养,两者打成一片”。可两年多后,梁氏不得不承认理想落空:上课下课,“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师生之间,“除了堂上听讲外,绝少接谈的机会”。
正像以提高社会格调、净化民族心灵为目标的老牛津大学,在1852年被纽曼理想化时,已经近于灭绝;以文科和理科研究生院为中心的“现代大学”,在1930年得到弗莱克斯纳满腔热情的赞赏时,也正面临巨大的挑战。历史的流逝,比观察者的笔墨要迅速而且冷酷得多。章太炎等人对传统书院的理想化诠释,很可能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重建书院的努力,虽则基本上落了空;但将书院精神引进现代的大学体制,则颇有成效。1924年,清华校长曹云祥向胡适请教如何创办研究院,于是,“胡氏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为研究院绘一蓝图”。蓝文徵的回忆大致可信。1925年3月6日,清华学校校务会议通过的《研究院章程》,其中第六章“研究方法”第一则称:
本院略仿旧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度:研究之法,注重个人自修,教授专任指导,其分组不以学科,而以教授个人为主,期使学员与教授关系异常密切,而学员在此短时期中,于国学根柢及治学方法,均能确有所获。
同年,胡适的好友、同样留美归来的陈衡哲、任鸿隽夫妇联名发表《一个改良大学教育的建议》,特别标举中国的书院精神,希望将其与欧美大学制度相结合:
我们以为当参合中国书院的精神和西方导师的制度,成一种新的学校组织。中国书院的组织,是以人为中心的,往往一个大师以讲学行谊相号召,就有四方学者翕然从风,不但学问上有相当的研究,就是风气上也有无形的转移,如朱文公的白鹿洞,胡安定的湖州,都是一例。但是书院的组织太简单了,现在的时代,不但没有一个人可以博通众学,满足几百千人的希望,而现在求学的方法,也没有一人而贯注几百人的可能。要补救这个缺点,我们可以兼采西方的导师制。就是一个书院以少数教者及少数学者为主体;这个书院的先生,都有旧时山长的资格,学问品行都为学生所敬服,而这些先生也对于学校(生)的求学、品行两方面,直接负其指导陶熔的责任。
取大学管理之组织与书院教学之精神,二者合而为一,这一主张,同上述梅贻琦《大学一解》中的说法,倒是不谋而合。
中西教育观念的差别,依晚清以来通行的说法,后者重知识传授,前者重人格修养。“新学校兴起,则皆承西化而来。皆重知识传授,大学更然。一校之师,不下数百人。师不亲,亦不尊,则在校学生自亦不见尊。所尊仅在知识,不在人。”所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针对传统中国的师道尊严,曾博得国人一片掌声。可是很快,教育学家发现此种只重知识不尊师长的潮流,也有不小的流弊。为师的不自尊,求学的不重道,所谓“全人格的教育”,根本无法落实。于是,“教书”“育人”并重的观念,重新得到张扬。书院制的优势,终于引起有识之士的重视。
不只是钻研高深学术的研究院,也不只是传统深厚的人文学科,在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看来,大学精神之所寄,在于教师之树立楷模与学子之自谋修养。时人乐于传诵梅校长的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却不大追究这句话的真正内涵。对于大学来说,“大师”之所以至关重要,不只是因其学识渊博,智慧超群,更因其可以为学生提供追摹的目标。“我们的智识,固有赖于教授的教导指点,就是我们的精神修养,亦全赖有教授的inspiration。”这一思路,在40年代初的《大学一解》中,得到更加精彩的发挥:
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
此语若出于章太炎、梁启超,或者马一浮、梁漱溟,一点也不奇怪;而出之于中国最为西化的清华大学校长之口,则非同寻常。尽管没有直接的材料可供佐证,我仍然认定,梅氏的以上论断,与其西南联大时期的经验大有关系。阅读《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以及众多有关西南联大的著述,确能感受“大鱼前导,小鱼尾随”的“从游”之雅。抗战中颠沛流离的日常生活,以及整个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使不少留学生对传统文化有了新的认识——教育领域中书院制的重新浮出海面,与此密切相关。
可惜的是,这一难得的历史契机,并没被很好抓住。随后而来的内战炮火,使得融会贯通中西教育观念的野心再次瓦解。50年代以后的历次教育改革,书院制的优势,始终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书院之自筹经费、自定章程,注重因材施教,鄙薄标准化教学,强调道德气节的修养,突出师生的情感交流等,使其容易形成相对独立的学风。但不管是章太炎还是梅贻琦,都明白传统书院无法取代正规的大学教育。就在对现代大学制度痛下针砭的《救学弊论》中,太炎先生也不得不网开一面:“为物质之学者,听参用远西书籍”;“治国际法,亦任参以远西书籍授之”。晚年的章太炎,倾全力办书院、组学会,已将目标缩小为“扶微业辅绝学”,而不再是正面挑战现代教育制度。
将章太炎与梅贻琦两代人的眼光重叠起来,思考传统书院在现代中国的命运,或许有利于未来大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