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种大学史
将教育史的写作,作为一种叙事来理解,海霍的著作,以“讲述故事的概念与框架”开篇,接下来的章节,依次是“国民政府的故事,1911—1949”、“社会主义的故事,1949—1978”、“改革时代的故事,1978—1990”、“从中南区透视”、“从西北区透视”、“成人高教与中国的大学”。并非教育史家的我,最为关注的,自然是其叙事框架。在第一章中,作者讨论了以下四个问题:欧洲中世纪的大学、中国的学术体制与价值、东方传统和范型、欧洲大学的凯旋。在这个叙事框架中,“中国大学”属于西学东渐的产物,当然只有“百年史”。
可是,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叙事,那便是:中国大学的历史,不是“百年”,而是“四千年”。以我阅读过的著作为例,伍振的《中国大学教育发展史》、熊明安的《中国高等教育史》、高奇的《中国高等教育思想史》以及曲士培的《中国大学教育发展史》,都是论述四千年的中国大学教育注1。教育史家毛礼锐为熊著作序,强调“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高等教育居于世界教育史上的领先地位”,并批评以往将创立于11世纪末、有12000名学生的意大利的波伦亚(Bologna)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大学。在毛氏看来,中国的大学,或从殷周算起,或从战国算起,退一万步,“如果从汉武帝设立太学算起,那么我国在公元前124年便无可置疑地有了较为正式的大学”。上述四部著作,胆子大的,开门见山,第一章便是“夏、商、西周时期的大学教育”(曲著);谨慎一些的,书名用的是“高等教育”,但也忍不住断言,“我国的大学教育起源于商代是毫无疑义的”(熊著)。理由是,《礼记·王制》有言:
注1伍振:《中国大学教育发展史》,台北:三民书局,1982年;熊明安:《中国高等教育史》,重庆出版社,1983年;高奇:《中国高等教育思想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曲士培:《中国大学教育发展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
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类似的零星材料,还能找到一些,但不会太多。因而,复原西周的大学教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三代之学”作为历代文人学者的共同记忆,确实影响了整部中国教育史的建构。除非否认晚清以前存在着“高等教育”,否则,无法不从西周说起。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人确实有三四千年高等教育的历史。
可是,这么一来,很容易导致“大学”概念的瓦解——任何一个文明,必然有属于自己的教育事业;任何一个时代的教育事业,都有高等、低等之分,所谓“大学”的起源,岂不成了“伪问题”?
问题可能出在翻译上,当中国人以汉语的“大学”,对应英文的“University”时,必须警惕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同样是高等教育,办学宗旨、教学体制、组织结构,乃至发展方向,均与其历史渊源紧密相关。西方人谈“University”,一般从中世纪说起;至于古希腊,只是作为思想渊源来追溯。同样道理,谈论中国的University,似乎也不好意思追溯到西周。
突发奇想,上述四种教育史著,都没有英文书目;假如需要,怎么翻译?The History of China's University,肯定不合适,恐怕只能勉强译成The History of China's Taixue and University。也就是说,中国的高等教育,分成三千年的“大学”和一百年的“University”,二者并非同根所生,很难直接过渡。教育史家囿于“大学”的名义,将其合二为一,便出现了许多问题。
还是辞书学界严谨,两种不同渊源的大学,分得一清二楚。“大学”一词,在《辞源》中是“古代贵族子弟读书的处所。即太学”;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则是“实施高等教育的学校的一种,在我国一般指综合大学”。前者念tai xue,后者念da xue,即便是读音,也都泾渭分明。《汉语大词典》兼及二者,既讲实施现代高等教育的da xue,也讲包括周之辟雍、汉以后的太学以及晋以后的国子学的tai xue。依此类推,tai xue史只能讲到晚清;da xue史则只有百年。硬要谈论从古到今的“中国大学”,恐怕很难得其要领。
这本来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之所以长期不被学界正视,就因为涉及所谓的“民族自尊”:一个文化古国,只有百年的“大学史”,实在说不过去。与此相类似的,是具体大学的溯源。冯友兰先生称,“北京大学的校史应该从汉朝的太学算起”,理由是:
我看见西方有名的大学都有几百年的历史,而北京大学只有几十年的历史,这同中国的文明古国似乎很不相称。
尽管有种种遗憾,北大校史始终以戊戌维新为起点。倒是前几年湖南大学力争从岳麓书院(976)说起,这一“悲壮的努力”,最终被国家教委否决。否则,中国将出现一大批远比巴黎大学(1170)、剑桥大学(1209)、哈佛大学(1636)、耶鲁大学(1701)古老得多的“大学”。
其实,这种建构“悠久历史”的冲动,从1920年代便已开始。先是柳诒徵撰写《南朝太学考》、《五百年前南京之国立大学》,称“金陵之有国学,自孙吴始,晋、宋、齐、梁、陈,迭有兴废”;“明之南京国子监,实为上下千年唯一之国立大学”。柳氏基本上严守史家立场,承认:
五百年前南京之国立大学,遂无寸瓦尺椽之遗迹,可以供今人之印证,仅能从史志之文,想像盛时之状况矣。
之所以着力钩沉史料,就因为古之太学,“虽所业与今殊科,其劝学之方,析理之式,固皆足为诵法,恶可任其湮郁史册而不章哉”。
到了张其昀,可就不一样了,目的很明确:为中央大学建构优良传统。其所撰《源远流长之南京国学》(1935),称中央大学及其前身东南大学、两江师范,都在南京城北钦天山前,此地乃五百年前明代大学之遗址。于是,穿越时空,扶摇直上:
追溯其源,则刘宋之四学,萧梁之五馆,均在钦天山麓,薪火之传几至千五百年。中国各大学论其历史关系之深,精神遗产之厚,举无有能及中央大学者也。
如此勇敢的溯源,“中国各大学”确实难以匹敌。但此风不可长,否则,中国教育史将是一笔糊涂账。以中国历史之悠久、文物之丰富,地域文化之多姿多彩,随便一考,哪一所大学都能长出千八百岁。校史的无限扩张,之所以不值得提倡,除了有违实事求是原则,更因其遮蔽了“大学”与“University”(或曰tai xue与da xue)的巨大差异。而这,对于现代中国大学的健康成长极为不利。
承认中国的高等教育历史悠久,资源丰厚,但本世纪实行的大学制度,却是道地的舶来品。1918年,校长蔡元培为《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作序,对此有明确的表述:
吾国自虞夏时已有大学之制,见陈教授汉章所作《中国历代大学学制述》。然往昔太学国学,其性质范围,均与北京大学不可同年而语。然则往昔之太学国学,直当以高曾祖祢视之。而北京大学本体,则不得不认为二十岁之青年也。
二十三年后,清华校长梅贻琦撰《大学一解》,以儒家“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来解说今日之大学精神,同样凸显古今中西之别:
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顾制度为一事,而精神又为一事。就制度言,中国教育史中固不见有形式相似之组织,就精神言,则文明人类之经验大致相同,而事有可通者。
或者区分“本体”与“高曾祖祢”,或者辨别“制度”与“精神”,都是强烈地意识到,在中国,古今之大学,不能说毫无关系,可也很难同日而语。
这其实正是本世纪中国大学教育的问题所在:成功地移植了西洋的教育制度,却谈不上很好地承继中国人古老的“大学之道”。不是没有人意识到,而是实践起来举步维艰;此中甘苦,单看“上法三代,旁采泰西”之曲折,便可大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