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学”作为专科
传统中国推崇的是“通人之学”。历代书院中,也有侧重专科训练的(如医学、术数、军事、工艺等),但此乃“边缘性知识”,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正途。读书人钻研的是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儒家学说,其目的是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国家管理机器的一部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晚清开始出现专攻西学的书院(从“方言”到“格致”)。而废除科举考试后,西式学堂成为大势所趋。张之洞之创建“存古学堂”,将“国学”作为“专门”来修习,预示着世人政治立场及文化心态的大转移。已经从“半部《论语》治天下”,大踏步后退为“保国粹,存书种”。即张之洞《奏设存古学堂折》(1907)所说的:“列朝子史,事理博赅,各体词章,军国资用,亦皆文化之辅翼,宇宙之精华,岂可听其衰微,渐归泯灭!”
曾经是读书人命脉的孔门学说,如今成了专修课程。强调“客观研究”的同时,实际上已经将其从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新文化人之从“文学革命”迅速转为“整理国故”,并没有使“国粹”摆脱日渐边缘化的窘迫境地。1918年北京大学筹设研究所(1922年研究所国学门方才有效运作),1925年清华学校创建研究院国学门,再加上从20年代中期起,教会大学(如燕京大学、辅仁大学、金陵大学、齐鲁大学、岭南大学等)也都先后设立了研究国学的专门机构。一时间,谈论国学成为风尚,大有将其作为评判大学研究水准的意味。实际上,只要在中国办学,就必须贴近本土的文化学术与社会生活;而且,比起根基尚浅的“西学”来,20年代的中国学界,“国学”明显容易出成绩。
就学校规模、研究经费、社会知名度而言,在20年代的“国学热”中,无锡国专毫无优势可言。但有一点,师生们强烈的文化认同感——即依旧生活在“传统”之中,这是其它大学的师生所不具备的。接受教育部考察并改名“无锡国学专门学校”后,办学宗旨略有改变,不再提“正人心,救民命”,而是:“研究本国历代文化,明体达用,发扬光大,期于世界文化有所贡献。”即便如此,无锡国专的师生依旧是“别有幽怀”,不希望只是从事卓有成效的“客观研究”。
唐文治特别喜欢引证1931年国联教育科代表唐克尔·培根参观无锡国专后所发的感慨:“我们来中国看过很多学校,读的是洋装书,用的是洋笔,充满洋气。这里才看到纯粹中国文化的学校,才看到线装书和毛笔杆。”在1933年出版的《国专季刊》上,对此事有比较详细的报道。培根除谈及国学的重要性,更宣称:“贵校为研究‘国学’之最高学府,负有保存固有文化之责,与普通学校之使命不同。”这话肯定说到了无锡国专师生的心坎上——尽管北大等名校的学者们不见得认可。
在无锡国专,无论讲学的“大儒”,还是莘莘学子,都有一共识:以“继绝学”自命。这种精神状态,相当感人。老师“痛旧道德之沦丧,新文化之似是而非”,“深愿以淑人心扶世道救中国”;学生则谴责新学之士“见异思迁,抛荒古训”,接下来就是:“于戏!学之不讲,先圣有忧,继绝振微,当仁不让!”而所有这些论说,都直接针对北大为代表的新文化。
魏建猷之推崇王国维,批评疑古派乃“过渡时期一种破坏工作,未足以语建设”,还主要是学术方法之争;高君仁引申发挥钱基博的《今日之国学论》,着力驳斥胡适“扩大研究的范围”、“注意系统的整理”、“博采参考比较的资料”这国学研究三大主张,认定此乃文献之路,不解决根本问题。因为,“研究国学者,所负之使命,在恢复中华民族创造文化的能力与精神”,而这种德性之路,需要体贴与领悟,更需要同情与信仰。结论是:“当此时也,奋臂一呼,振起绝学,岂非吾辈之责乎!”
值得注意的是,无锡国专师生的这种文化追求,得到了东南诸多学界名流的大力支持。《无锡国专第十届毕业刊》上,刊有章太炎、蒋维乔、陈三立、柳诒徵、李根源、陈衍、吴梅、姚永朴、胡朴安、陈钟凡、陈柱等人的贺词。至于具体内容,不外乎“含英咀华”、“温故知新”、“修己治人”等,虽说不出更高明的理论,可这毕竟表明了一种情绪与倾向:即对抗新文化,反对割裂传统,强调“国学”研究还包含“检束身心,砥砺品行”,以及“正人心,救民命”的特殊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