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北族名号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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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汉匈奴的单于号问题

据《汉书》,从呼韩邪单于以后,西汉匈奴历任单于及所有争位自立的单于都有单于号,比如:呼韩邪时期有所谓五单于,除呼韩邪单于外,还有屠耆单于(本名薄胥堂),西方呼揭王自立为呼揭单于,右奥鞬王自立为车犂单于,乌藉都尉自立为乌藉单于(注:《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下》,第3795—3796页。)。后来屠耆单于的从弟休旬王自立为闰振单于,呼韩邪单于之兄呼屠吾斯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这些单于都是在立为单于后,立即获得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单于号。西汉后期,呼韩邪诸子依次继为单于,亦循此制,各有单于号。看起来,单于而有单于号,源于匈奴的政治文化传统,那么,是不是西汉所有单于都有单于号呢?

《史记》所记最早的匈奴单于是头曼和冒顿(注:《史记》卷八一在记战国赵将李牧与匈奴作战时,提到匈奴单于;卷八六《刺客列传》引鞠武谏燕太子丹之语,有“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云云,分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59年,第2450页、第2529页。说明战国时匈奴已有单于。但这些记载没有指明单于姓名与单于号,无从据以研究匈奴单于的世系等问题。有明确世次名氏的单于资料,还是始于头曼与冒顿。),“匈奴单于曰头曼,……单于有太子名冒顿”(注:《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第2887—2888页。)。从这个叙述看,头曼和冒顿应当是名字。冒顿死后,“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注:同上书,第2898页。)。显然,稽粥是名字,老上是单于号。可是接下来《史记》又称“老上稽粥单于初立”云云,似乎单于号可以与名字混合使用(注: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一云‘稽粥第二单于’,自后皆以弟别之。”见《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第2898页。照徐广的理解,匈奴单于自冒顿之后,依世次排列,如秦始皇所设计的二世、三世以至万世那样。可是,除了徐广自己这句话,还没有史料可以证明汉代匈奴单于号有排列世次的功能。)。据《史记》,“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军臣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伊稚斜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注:《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第2904—2912页。)。把军臣、伊稚斜和乌维都看做名字而不是单于号。乌维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注:同上书,第2914页。)。《汉书》乌师庐作詹师庐(注:《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第3774页。)。如果不是因为幼小,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号为乌(詹)师庐单于呢?在儿单于之后,《史记》又记录了呴犁湖单于和且鞮侯单于,也把呴犁湖和且鞮侯看作名字而不是单于号(注:呴犁湖,《汉书》作句黎湖,见《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第3775页。)。

据《史记》,匈奴单于多在单于前加上本名,除了老上单于和儿单于,都没有单于号。为什么老上单于和儿单于会成为例外呢?而且,根据《汉书》,西汉后期的匈奴单于,都明确地具有不同于其本来名字的单于号,带有单于号的单于才是正式称号。这种分别是怎样形成的?是不是匈奴单于本来没有单于号,单于号是西汉后期才出现的呢?正如我们在讨论可汗号时所认识到的,作为一种官号的单于号,是匈奴政治制度的一部分,源于草原政治文化的古老传统,并不是到西汉后期才出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匈奴单于历来都是有单于号的,这个单于号绝不是单于本人担任单于之前的名字,而是在登上单于位之后获得的专有名号。

在讨论可汗号问题时我们已经强调过,通过考察北朝至隋唐柔然、突厥等北族的可汗号和官号,进一步论及早期政治组织制度形式的演化,可以得出“早期政治组织的制度形式,都是从名号开始的,由名号分化而为官号与官称”的结论。可汗号是官号的一种,是由更早的名号分化而来的一种制度形式。这种制度形式在华夏早期同样有迹可寻,而在中国史籍中的北族史料里尤为明显。每一任可汗,在其任职仪式中,都会获得一个专属于他的可汗号,此后只能以可汗号称呼他,他原有的名字不再有人提起。从功能上说,可汗号的出现,就是要使担任可汗的人具备全新的身份。可汗号与其他官号的意义要从这个角度理解。据《北史》所记,“蠕蠕之俗,君及大臣因其行能,即为称号,若中国立谥。既死之后,不复追称”(注:《北史》卷九八《蠕蠕传》,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第3251页。)。基于“行能”而给定的装饰称号,不只有可汗号,还有大臣的官号。从早期社会政治组织生长发育的角度来看,名号先于官称,官称是一部分名号凝固的结果。这类名号,产生于对“行能”的概括和总结,其基本功能,则是使名号获得者具有新的身份,从而可以行使新的权力。

匈奴单于号问题,也应当放在这一政治文化传统的大背景中去认识。因此,每一个单于都有专属于他自己的单于号,他也以这个单于号而为人所知。对于遥远的敌对政权来说,了解单于世次系列本身,已经是相当复杂的工作,要准确记录单于登位前后名号的变化,有很大的难度。特别是对于汉朝官方来说,到他们开始搜集匈奴的情报时,匈奴国家与汉朝之间横亘着空间的、政治的和文化的鸿沟。汉人对于匈奴单于的单于号制度的清楚认识,要等到他们与匈奴政权间建立亲密关系之后,而那已经是汉宣帝时候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史记》、《汉书》中关于虚闾权渠单于之前的历任单于,所记录的都是单于号而不是名字。

也就是说,包括头曼、冒顿、军臣以至虚闾权渠在内的那一长串名单,都不是名字而是单于号。长期以来把头曼、冒顿等等当作名字,实是一种误会,而这一误会的基础,就是汉朝对于单于号制度不甚了了。比如前面引《史记》记冒顿死后,“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把作为单于登位之前的名字稽粥与登位之后的单于号区分得很清楚,可是接下来却说“老上稽粥单于初立”云云,又混为一谈了。大概当时汉朝对冒顿单于死亡前后的情报十分重视,所以能够获知老上单于登位之前的名字,也知道他登位之后才“号曰老上单于”,但是并不清楚单于号与他本人名字之间的关系。与此相关,《史记》记乌维单于死,“子乌(詹)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其实乌(詹)师庐也不是名字而是正式的单于号,只是由于年幼才又被人称为“儿单于”,后者应当不是正式的单于号。一般单于名、号都是匈奴语的音译,而“儿单于”之“儿”,显然是意译。

头曼、冒顿作为单于号而不是人名既已说明如上,对于其语义的理解便有了新的视角。夏德(F.Hirth)最早发现头曼即突厥语tumen,意思是“万”(注:Friedrich Hirth,Sinologische Beiträge zur Geschichte der Türkvölker I:Die Ahnentafel Attila’s nach Johannes von Thurocz,St.Petersburg:Wissenschaften,1900,p.230.)。白鸟库吉赞成这种联想,并指出蒙古语及满语中表示“万”的词汇均作tumen,可见头曼的意思是表示万人、万户(注:白鳥庫吉:《西域史上の新研究》,收入氏著《西域史研究》上册,東京:岩波書店,1941年,第223—224页。)。使用这样一个字眼,如果理解为尚未强大到统一草原诸部族的时期匈奴单于的单于号,似乎更加合理些。夏德又考定冒顿即是突厥语和蒙古语的bagatur的对音,巴克尔(E.H.Parker)即从此说(注:E.H.Parker,A Thousand Years of the Tartars,London&New York&Bahrain:Kegan Paul Limited,2002,p.9.此书第一章“The Empire of the Hiung-Nu”被向达译作《匈奴史》出版,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白鸟库吉却认为应当是蒙古语的Bagdo,意为神圣,并举清代漠北鞑靼人尊清天子为Bogdo Khan(博格达汗)为例(注:白鳥庫吉:《西域史研究》上册,第224页。)。有关研究当然还可以继续(注:岑仲勉:《冒顿之语源及其音读》,原载《西北通讯》第3卷第1期(1948年7月),收入林幹编《匈奴史论文选集(1919—197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17—221页。),但这种意义的词汇,只有理解为弑父篡位之后获得的单于号,而不是幼年获得的名字,才是比较稳妥的。

现在我们来讨论“撑犂孤涂单于”的问题。据《汉书》:“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注:《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第3751页。)荀悦《汉纪》卷一一:“自商周已来,世为中国患。至匈奴,姓挛鞮氏,国人称之曰‘撑黎孤涂若单于’。匈奴谓天为‘撑黎’,谓子为‘孤涂’,若言天子也。单于者,广大之貌,言其单于然也。”(注:荀悦:《汉纪》孝武皇帝纪二卷一一,见张烈点校《两汉纪》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77页。)显然后者是依据前者而来,还有了些增窜,如“若单于”,可能是指西汉后期及东汉的单于谥号“若鞮”。如果《汉书》这一记录不误,那么历任单于除了各自单于号之外,还有“撑犁孤涂单于”这个名号。问题是这个材料仅此一见,实际上汉匈使节及书信往来时,没有任何有关这一称号的记录。冒顿单于与汉文帝书,自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老上单于与文帝书,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注:《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第2896页、第2899页。)。老上单于的自称,是汉人中行悦所写,冒顿的信也应当出自汉人之手,虽然“倨傲其词”,但不免夹杂有模拟汉制的因素,比如写上了“大单于”,却没有写上单于号。尽管冒顿父子的自称中充满天崇拜的倾向,认定单于的合法性来自天,但并没有承认单于是“天之子”。也就是说,在冒顿父子的自称中,看不到与“撑犁孤涂”相对应的因素。有学者联想到突厥可汗致隋文帝书,自称“从天生大突厥、天下贤圣天子、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可汗”,及元代白话碑有“长生天气力里皇帝”云云,认为这是北族传统(注:冯家升:《匈奴民族及其文化》,《禹贡》第7卷第5期(1937年5月),第21—34页。)。可是隋代突厥可汗自称“天下贤圣天子”,显然只是比附隋制,无论是可汗一词,还是其可汗号“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都没有“天之子”的意思。

因此,我认为《汉书》有关“撑犁孤涂”的记载,并不反映匈奴单于名号制度的实际,这个词汇,是匈奴方面为了向汉朝解释“单于”职位时,比附汉制、出之以匈奴语而出现的,也就是对“天子”一词的匈奴语直译。白鸟库吉考证“撑犁”即蒙古语表天意之tängri、tengeree及tangara,和突厥语表天意之tängri的对音,而“孤涂”即通古斯语族中Apogir语表子意之hútta及Barguzin语表子意之gutó的对音(注:白鳥庫吉:《西域史研究》上册,第212页。)。虽然后来学者对“孤涂”的对音有不同意见(注:Edwin G.Pulleyblank,The Consonantal System of Old Chinese:PartⅡ,in:Asia Major,new series,IX,1962,pp.206-265.),但白鸟氏有关“撑犁”乃tängri对音一说则被广泛接受(注:Sir Gerard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72,pp.523-524.)。这个研究对于了解古匈奴语与今天阿尔泰语系各语族的亲缘关系,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但是并不能帮助澄清单于名号制度,因为“撑犁孤涂”在当时只是解释性的语汇,并不是正式名号。《艺文类聚》引皇甫谧《玄晏春秋》,称执烛之胡奴解释“棠梨孤涂”曰:“棠梨天子也,言匈奴之号单于,犹汉人有天子也。”(注: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〇火部烛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71页。)这个胡奴也明确把“棠梨孤涂”看成是对于单于名号比附于汉天子的解释。陈三平(Sanping Chen)从探讨“天之子”、“神之子”这些古代称号,研究古伊朗文化对阿尔泰语系草原文化的深刻影响,涉及“撑犁孤涂”一词时,他比较倾向于截取前引执烛胡奴“棠梨天子也”的话,把撑犁(棠梨)这个单词直接就看成天子的意思(注:Sanping Chen,Son of Heaven and Son of God:Interactions among Acient Asiatic Cultures Regarding Sacral Kingship and Theophoric Names,in: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Series 3,vol.12,no.3,2002,p.308.)。我认为胡奴的回答是解释“棠梨孤涂”的,只不过简省了“孤涂”而已,不能据以论证“孤涂”一词没有意义(注:对“撑犁孤涂”作出最新研究的是蔡美彪先生,请参看他的论文《成吉思及撑黎孤涂释义》,载《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99—106页。)。总之,无论还存在多少历史比较语言学方面的问题,“撑犁孤涂”不过是匈奴人对于汉朝“天子”一词的匈奴语直译,是为了使单于获得对应于汉朝皇帝的礼仪和地位,而向汉人作出的生硬解释,并不是稳定的、正式的、在匈奴政治生活中被实际使用的单于号(注:卜弼德(Peter A.Boodberg)在《胡天汉月方诸》(Hu T’ien Han Yueh Fang Chu)系列札记中有一篇Dayan,Činggis,and Shan-yü,讨论古代北亚草原帝国君主称号问题,把“撑犁孤涂”的语义直接与“言其象天单于然也”联系起来。这更是被汉代的生硬解释误导的结果。见Selected Works of Peter A.Boodberg,compiled by Alvin P.Cohen,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pp.85-89.)。

综上所述,《史记》记录的历任单于名单,从头曼到且鞮侯,除了老上单于原名稽粥这一条外,都只有单于号而没有人名,历来视这些单于号为人名,实是由于司马迁时代汉人对单于号制度缺乏了解而造成的误会。《汉书》接着《史记》记录了且鞮侯单于之后的狐鹿孤单于、壶衍鞮单于和虚闾权渠单于,但是叙述上有了变化。比如,记且鞮侯单于死,“长子左贤王立为狐鹿孤单于”;狐鹿孤单于死,“立子左谷蠡王为壶衍鞮单于”;壶衍鞮单于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注:《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第3778页、第3782页、第3787页。)。这种叙述方式的变化,使单于号不再被误认为名字,而显示出是在即位之后才获得的称号。这表明班固知道狐鹿孤单于在登位以前,是不叫狐鹿孤的,因为身份的变化,才“立为狐鹿孤单于”。根据我们对早期政治组织制度形式的理解,狐鹿孤单于在任左贤王的时候,也应当有他专属的左贤王号(一种官号),以代替他原来的名字(当然,在左贤王号之前也许他被人称呼的是另一个官号)。到汉宣帝时代,汉匈关系中的强弱态势发生转变,原有的紧张状态已基本消失,汉朝对于匈奴社会与政治的认识已经相当深入了。因此,《汉书》在记录西汉后期匈奴单于世次、单于登位前后的名字与单于号时,就比较准确,没有发生《史记》那种含混与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