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号之性质——兼论早期政治组织制度形式的演化
据杜佑《通典》,北亚草原游牧部族中,首先以可汗作为政体最高首领称号的,是柔然的社崘,所谓“社崘始号可汗,犹言皇帝”(注:杜佑:《通典》卷一九四,北京:中华书局校点本,1988年,第5301页。),又称“可汗之号始于此”(注:杜佑:《通典》卷一九六,第5378页。)。胡三省也说:“可汗,北方之尊称,犹汉时之单于也。”(注:《资治通鉴》卷七七胡注,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56年,第2459页。)但是胡三省注意到“拓跋氏之先,《通鉴》皆书可汗,又在社崘之前”(注:《资治通鉴》卷一一二胡注,第3534页。)。《资治通鉴》叙拓跋鲜卑先世,从可汗毛到可汗力微之间,还提到可汗推寅、可汗邻(注:分别见《资治通鉴》卷七七第2459页、卷八〇第2548页。),显然以可汗为拓跋鲜卑酋首之称号,即胡三省所谓“此时鲜卑君长已有可汗之称”(注:《资治通鉴》卷八〇胡注,第2548页。)。然而魏收《魏书》中,全然没有这方面的痕迹。这可能是因为孝文帝改革以后,北魏前期的历史资料曾经被大幅度地修订过,故有关史实不得见于《魏书》。著名的嘎仙洞石壁祝文有“皇祖先可寒”、“皇妣先可敦”,即不见于《魏书》(注:米文平:《鲜卑石室寻访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7年,第55页。)。北魏奚智墓志称“始与大魏同先,仆脍可汗之后裔”,罗振玉认为“仆脍可汗”即《魏书》卷一《序纪》所记献帝隣之父威皇帝侩。(注:罗振玉:《丙寅稿》,《罗雪堂先生全集续编》第一册,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9年,第185—186页。)可见《资治通鉴》记拓跋先世君长为可汗,必有所本。《旧唐书》记“后魏乐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谓《真人代歌》是也。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巨鹿公主》、《白净王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辞。按今大角,此即后魏世所谓《簸逻回》者是也,其曲亦多可汗之辞。北虏之俗,皆呼主为可汗。吐谷浑又慕容别种,知此歌是燕魏之际鲜卑歌”(注:《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二》,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5年,第1071—1072页。)。《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记北魏乐府的“北歌”曲目有《慕容可汗》等,此外还有许多北歌,“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辞”(注: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五,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63页。)。田余庆先生说这些北歌“可以确认为魏世之作”(注:田余庆:《拓跋史探》,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219页。)。《宋书》卷九六《鲜卑吐谷浑传》记慕容鲜卑乙那楼对吐谷浑言“处可寒”,并解释云“宋言尔官家也”(注:《宋书》卷九六《鲜卑吐谷浑传》,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第2369页。)。可寒即可汗(注:《北史》卷九六《吐谷浑传》载此事与《宋书》略同,可寒即作可汗。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第3178页。)。《晋书》记载魏晋之际陇西鲜卑的纥干被部众推为“统主,号之曰乞伏可汗托铎莫何”(注:《晋书》卷一二五《乞伏国仁载记》,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第3113页。)。可见可汗(Khan、Kagan、Qaghan)一词,虽然从语源(Etymology)上看可能并非阿尔泰语系(Altaic)原生词汇(注:Peter B.Golden,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the Turkic Peoples:Ethnogenesis and State-Formation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urasia and the Middle East,Wiesbaden:Otto Harrassowitz Verlag,1992,p.71.),但至少在鲜卑语中早已存在(注:町田隆吉:《北魏太平真君四年拓跋燾石刻祝文をめぐって—“可寒”·“可敦”の稱号を中心として》载《アジア諸民族における社会と文化—岡本敬二先生退官記念論集》,東京:国書刊行会,1984年,第88—114页。),可汗并非始见于柔然(注:陈发源:《柔然君名可汗考》,《新疆社会科学》1988年第2期,第107—110页。)。
然而,吐谷浑时期的慕容鲜卑和力微以前的拓跋鲜卑,其政治体(polities)都处于较低级别的发展阶段,尚未进入原始国家(primitive states),甚至还只是处于酋邦(chiefdoms)的早期或初始阶段。而柔然社崘称可汗,是与北魏天子相对抗的一种政治形态,其政治体已经具备早期国家的基本特征。因此,依据现存史料,认为可汗作为原始国家或酋邦这一级政体(supratribal polities)的首脑(supreme ruler)的称谓,最早见于柔然,也是可以成立的。朱熹断言“《木兰诗》只似唐人作,其间‘可汗’、‘可汗’,前此未有”(注: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四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28页。)。即使《木兰诗》作于唐代的可能性较大(注:唐长孺:《〈木兰诗〉补证》,《江汉论坛》1986年第9期,第41—44页。),但以可汗称谓作为证据,显然是不对的,因为北朝代人社会的音乐及故事中与可汗相关者甚多,已如前述。无论可汗一词最早出现于哪一部族、哪一语言(注:李志敏:《可汗名号语源问题考辨》,《民族研究》2004年第2期,第47—55页。),在柔然之后,经嚈哒、吐谷浑,特别是突厥等民族的传布,作为高级政治体首脑取代匈奴单于的可汗称谓,遂广泛流行于内亚各语言、各族群的政治体中(注:白鸟库吉:《东胡民族考》上编,收入白鸟库吉《塞外民族史研究》上册,东京:岩波书店,1986年;兹据中译本,方壮猷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64—72页。)。
文献上最早以可汗为高级政治体元首称谓的柔然君主社崘,据《北史》卷九八《蠕蠕传》,“自号豆代可汗。豆代,犹魏言驾驭开张也;可汗,犹魏言皇帝也”(注:《北史》卷九八《蠕蠕传》,第3251页。)。今本《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补自《北史》,可是豆代作丘豆伐(注:《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第2291页。),与《通典》同(注:《通典》卷一九六,第5378页。)。很可能《北史》传写中出现了夺讹。《资治通鉴》系其事于晋安帝元兴元年,即北魏道武帝天兴五年(402)。既然可汗称谓意犹华夏的皇帝,社崘自称可汗已成至尊,为什么还要在可汗前面加上“丘豆伐”的修饰词呢?《北史》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解释:“蠕蠕之俗,君及大臣因其行能,即为称号,若中国立谥。既死之后,不复追称。”(注:《北史》卷九八《蠕蠕传》,第3251页。)这段话的意思是,柔然“君及大臣”在职务称号之前另有修饰性称号,以表其行能,性质类似于华夏帝王贵族死后立谥,不同的是华夏立谥在死后,而柔然加号在生前,死后则没有类似活动,所谓“既死之后,不复追称”。这是对柔然乃至其他内亚民族(Inner Asian Peoples)政治文化传统的一个重要的观察和理解。如果我们把可汗作为游牧政治体元首职务的称号(Title for the official position),即一种“官称”,那么每一个可汗都有的这种修饰性称号,即本文所谓的“可汗号”(Appellation for the title of Qaghan),便就是官号(Appellation for the official title)之一种。丘豆伐即社崘的可汗号。
本文通过考察古代北方各部族的可汗号传统,论证作为官号的可汗号与作为官称的可汗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并尝试分析可汗号的起源、结构及功能,由此探索早期政治组织的制度形式,使北方部族可汗号的性质、功能及历史特性得以昭显,并联系华夏社会早期的所谓“生称谥”纷争,发挥可汗号及官号研究的民族志和人类学思想素材的作用,反观华夏历史早期的制度分化问题。在可汗之前作为北方草原最高政治体首领重要官称的“单于”称号,当然同样存在“单于号”。单于号与可汗号一样,都是内亚政治传统中的官号(Appellation)。由于两汉史料较少,认识单于号需要借重于对可汗号的研究。单于号问题只有在可汗号被认识清楚之后,才能被纳入到同一个思路中予以解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首先要讨论时间上较晚的可汗号而不是单于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