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拓跋语源的检讨
对于“拓跋”一词的语源,《魏书》开篇就有解释:“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注:《魏书》卷一《序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页。)《资治通鉴》载北魏孝文帝改姓诏书,亦称“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跋氏”。(注:《资治通鉴》卷一四〇齐明帝建武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393页。)这种说法后世或偶有信从者,如清人吴广成辑《西夏书事》,犹称“北魏孝文取拓跋为土之义,改元氏”(注:龚世俊等:《西夏书事校证》,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132页。)。然而北魏官方对于“拓跋”语源的这一解释,深为现代史家所怀疑,或斥为“假托”、“附会”(注:白鸟库吉:《东胡民族考》上编,收入白鳥庫吉《塞外民族史研究》上册,東京:岩波书店,1986年,第147—149页。《东胡民族考》有中译本,方壮猷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120—123页。此后各注所标《东胡民族考》页码,都是指中译本。),或看成“造作先世事实以欺人”(注: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90页。)。《宋书》虽然说“索头虏姓託跋氏,其先汉将李陵后也”(注:《宋书》卷九五《索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321页。),但并没有解释“託跋”词义。《广韵》记录“或说自云拓天而生,拔地而长,遂以氏焉”(注:陈彭年:《钜宋广韵》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南宋闽中刻本,1983年,第410页。胡三省亦引用这一说法,文字小异,见《资治通鉴》卷七七魏元帝景明二年胡注,第2459页。),显系望文生义。《南齐书》云:“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虏甚讳之,有言其是陵后者,辄见杀,至是乃改姓焉。”(注:《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993页。)这又不过是《宋书》说法的变种。拓跋,或写作托拔、託跋、拓拔等等,应该都是同一个代北名号的不同音译。
如果没有新的历史资料及历史比较语言学方法的介入,这个问题只会是死水一潭。19世纪末发现于蒙古高原鄂尔浑河(Orkhon Gol)与土拉河(Tuul Gol)流域的鲁尼文(Runic)字母古突厥文碑铭,给拓跋一词的研究提供了新资料。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及稍晚发现的暾欲谷碑,都用一个专门的名词(鲁尼文是自右向左书写)指代唐朝,其罗马字母转写形式为t(a)bg(a)(注:M.Springling,Tonyukuk’s Epitaph,i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emitic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vol.56,no.4(Oct.,1939),p.365;Talât Tekin,Orhon Yaitlar,Ankara:Türk Tarh Kurumu Basinm Ev,1988,p.2;Talât Tekin,Tunyukuk Yazt,Ankara:Smurg,1994,p.3.),或作tabγač(注:Talât Tekin,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1968,p.231;Volker Rybatzki,Die Touquq-Inschrift,Szeged:the Department of Altaic Studies(University of Szeged),1997,p.43.),也写作tabgatch等形式,都是古突厥文的西文转写。这个指代唐朝的名词,本义究竟是什么,经历过长久的争论。夏德(F.Hirth)提出tabγač是“唐家”一词的突厥文对音转写(后来桑原骘藏在此基础上提出“唐家子”一说(注:桑原骘藏:《蒲寿庚考》,中译本,陈裕菁译,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03—109页。)),他还指出tabγač与拜占庭历史学家Theophylacte Simocatta所提到的Taugast(注:Theophylacte Simocatta的原著为希腊文,其法文翻译参看:George Ceodès(戈岱司),Testimonia of Greek and Latin Writers on the Lands and Peoples of the Far East,4th c.B.C.to 14th c.A.D.,Chicago:Ares Publishers Inc.,1979,pp.138-141.该书有中译本,即《希腊拉丁作家远东文献辑录》,耿昇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04—106页。英文译本请参看:Henry Yule(裕尔),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new edition,New Delhi:Munshiram Manoharlal Publishers Pvt.Ltd.,1998,vol.1,pp.29-33.此书亦有中译本,见《东域纪程录丛》,张绪山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18页。),以及《长春真人西游记》里用来称呼汉人的“桃花石”一词(注: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党宝海译注本,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页。),应有共同的语源(etymology)(注:Friedrich Hirth,Nachworte zur Inschrift des Tonjukuk,in:W.Radloff,Die Alttürkischen Inschriften der Mongolei,Zweite Folge,St.Petersburg,1899,p.35.Reprinted in two volumes,Osnabrük:Otto Zeller Verlag,1987.)。这就把突厥碑铭资料与传世的文献史料结合了起来。问题是,Theophylacte Simocatta所讲述的Taugast国内对立的两个政权之一渡过大河实现统一的战争,一般认为就是隋平陈的战争,时间早于唐。而据卜弼德(P.A.Boodberg)研究,那个故事描述的本是北周灭北齐并统一北方的历史,时间就更早了(注:Peter A.Boodberg,Marginalia to Histories of the Northern Dynasties,in: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3,no.3/4(1938),pp.223-253.此文后收入Selected Works of Peter A.Boodberg,compiled by Alvin P.Cohen,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pp.265-349.)。因此,可以肯定Taugast与唐无关。自从伯希和(Paul Pelliot)与白鸟库吉分别提出tabγač是指拓跋以后(注:伯希和:《支那名称之起源》,中译本,载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一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40—41页;白鸟库吉:《东胡民族考》上编,第131—132页。),这种从历史和语言两方面都能获得圆满解释的说法,已经成为国际突厥学界的通行观点,尽管种种新说迄未停止涌现(注:最新的解说是由芮传民作出的,他认为tabγač是中文词汇“大汉”的突厥文转写;此外,他还介绍了历来中外学者对tabγač的各种假说,请看芮传民《古突厥碑铭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34—147页。)。
《长春真人西游记》里中亚人称呼汉人的“桃花石”一词,也由于1917年在土耳其发现马赫穆德·喀什噶里(Mahmud Kashgari)的《突厥语大辞典》(DíwānLuγāt at-Turk),而找到了原型。《突厥语大辞典》收有tawγāč一词,义为马秦(Māsīn),马秦加上秦(Sīn)和契丹(Khitāy)的范围,也可以统称tawγāč(注:Mahmūd al-Kāšgari,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Dīwān Luγāt at-Turk),Edited and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Indices by Robert Dankoff,in Collaboration with James Kell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1982,Part I,p.341.)。可见tawγāč就是指中国,“桃花石”乃是tawγāč的中文译写。12世纪以前由汉文译成回鹘文的《玄奘传》(Bodstw Tato Samtso Acar-nng Yorgh-n Uqtmap Atlgh TsnCun Tigma Kwi Nom Bitig)里,对应汉语“支那国”的回鹘文是twγāč ili(注:Annemarie von Gabain,Die uigurische Übersetzung der Biographie Hüen-tsang’s,in:Sprachwissenschaftliche Ergebnisse der deutschen Turfan-Forschung,Band I,Leipzig:Zentralantiquariat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1972,p.323.)。因此,突厥碑铭的tabγač,拜占庭史料里的taugast,与11世纪流行于中亚突厥诸族中的tawγāč,都是指中国(至少是指北部中国)。这几个词汇有同源关系,而突厥碑铭里的tabγač是其中最为原始的形态,它是北魏统治集团的核心部族“拓跋”部名称的突厥文音译(注:张广达:《关于马合木·喀什噶里的〈突厥语词汇〉与见于此书的圆形地图》,载张先生《西域史地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7—82页。)。克劳森(Sir Gerard Clauson)《十三世纪以前突厥语语源辞典》(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收有tavğa一词,解释为“一突厥部落名,其中文转写作‘拓跋’”(注:Sir Gerard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72,p.438.)。
关于拓跋是否突厥语部族的问题,此处不拟讨论,这里我们只注意突厥人以拓跋部名当作中国北方政权称谓的问题。依据白鸟库吉和克劳森的意见,突厥是在拓跋统治中国北方的时代与中国发生联系的,因而以其部族名称代指华北政权及其统治区域(注:白鸟库吉:《东胡民族考》上编,第131—132页;Sir Gerard Clauson,1972,p.438.)。可是,突厥与西魏第一次进行正式官方联系,是在西魏文帝大统十一年(545)(注:《周书》卷五〇《异域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908页。),非正式往来更在三年之前或更早(注:岑仲勉:《突厥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5页。),而宇文泰复鲜卑旧姓在西魏恭帝元年(554)(注:《周书》卷二《文帝纪下》,第36页;《资治通鉴》卷七七梁元帝承圣三年,第5111页。)。也就是说,突厥与西魏发生军事、政治接触的十多年之后,西魏皇室才复姓拓跋,而且不出三年即被宇文氏取代,为时短暂,匆匆有如奔驷。在恭帝元年之前的六十年间,皇室姓元,国号为魏(亦偶有称代者),经历了几代人之久,必已深入人心。这个时候突厥人所了解的西魏,哪里会有拓跋的名号呢?
我认为,漠北部族以拓跋名号称呼北魏及其统治区域,要远远早于突厥人与西魏的初次接触,而且这一传统极有可能是由敌视北魏的漠北政权建立的,当然这个政权就是柔然。柔然几乎是在北魏道武帝率领拓跋联盟创建政权的同时,开始其争霸草原的长期战争,而柔然的游牧政权也是在与拓跋部落联盟的对抗中渐渐形成的(注:内田吟风:《北アジア史研究·鲜卑柔然突厥篇》,京都:同朋舍,1975年,第280—283页。)。柔然并未认可北魏对于大漠南北草原地区的统治权,自然也不会接受北魏的国号及其历任皇帝的年号,可以想象的情况是,柔然仍然以拓跋部的原部族称号来称呼北魏国家。这种在名称上做文章以显示敌对政治立场的做法,也反映在北魏太武帝改柔然之名为蠕蠕上(注:周伟洲:《敕勒与柔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1—85页。)。随着北魏逐步统一北方,柔然及其统领下的漠北草原诸部所称呼的拓跋,也渐渐扩大其内涵,终于变成了指称北部中国的一个固定名词。作为柔然部落联盟的成员,突厥是从柔然政权接受了tabγač一词的。这就意味着,从柔然与拓跋为敌算起,一个半世纪以后突厥人使用的tabγač一词,很可能早已完全失去了拓跋部族名称的原本词义了。
既然如此,经过柔然而传递到突厥部族中的tabγač,无论概念内涵还是构词形式或发音方式,都会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异。从这个意义上说,简单地把tabγač解释为部族名称,很可能是不符合事实的。这也可以帮助解释,为什么学者们难以从语源学上解读tabγač一词。因此,尽管具有语言上的亲缘优势,但突厥人的tabγač一词,未必会比汉文音译的“拓跋”一词,更接近拓跋名号的原本音、义。
要解释“拓跋”名号的词义,不应该完全放弃北魏统治者自己提供的信息。根据孝文帝的改姓诏书,“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这个说法即使有自美姓氏来历的一面(特别是与黄帝的土德联系起来,明显是一种攀附(注:有关民族融合、社会整合中大量存在的攀附问题,请参看王明珂:《论攀附:近代炎黄子孙国族建构的古代基础》,《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3本第3分,2002年,第583—624页。)),也可能有包含真实历史线索的一面(注:内田吟风:《北アジア史研究·鲜卑柔然突厥篇》,第96页。)。白鸟库吉是最早利用这一线索的学者,即使他只是部分地相信这一线索的价值。根据《魏书》和孝文帝诏书对于拓跋二字的解释,拓跋是一个复合词,是由表示土地的“拓”与表示君主的“跋”两个单词复合而成的。白鸟库吉在蒙古语里找到表示泥土的tôhon和toghosun,推测即是拓跋之“拓”;又在通古斯语中找到表示君长的boghin,推测即拓跋之“跋”的对音。然而尽管作了这一研究,白鸟库吉自己并不满意,他相信所谓“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的解说,仍然是拓跋氏为了自我夸耀,取其音近而进行的一种附会,因此认定拓跋本义“仍属不明也”(注:白鳥庫吉:《东胡民族考》上编,第128—129页。)。
著名的蒙古学家李盖提(Louis Ligeti)在他那篇研究拓跋语言属性的文章里,证明北魏统治者自己的这一解释是可信的。李盖提考证《三国志》所记的“託纥臣水”与《新唐书》所记的“土护真水”是同一条河流,而“託纥臣”与“土护真”就是蒙古语词taγušin或toγočin,意思是“土,泥土”,而这个词与拓跋之“拓”是同一个词(注:Louis Ligeti,Le Tabghatch,un dialecte de la langue Sien-pi,in:Louis Ligeti ed.,in:Mongolian Studies(Bibliotheca Orientalis Hungarica,Vol.XIV),Budapest:Akadémiai Kiadó,1970,pp.265-308.)。根据蒲立本(Edwin G.Pulleyblank)的研究,“拓”在中古时期是以-k收声的入声字(注:Edwin G.Pulleyblank,Lexicon of Reconstructed Pronunciation in Early Middle Chinese,Late Middle Chinese,and Early Mandarin,Vancouver: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ombia Press,1991,p.314.)。这无疑有利于李盖提的考证。因此,拓跋的确是一个复合词组,是由拓与跋两个不同词义的北族词汇组合而成的。既然拓跋之拓恰如北魏统治者自己的解释那样是“土”的意思,那么拓跋之“跋”是否的确是“后(君主)”呢?
近年林安庆(An-King Lim)发表的有关中国北方地带突厥语成分的几篇文章(注:除了本文重点介绍的一篇之外,还值得推荐的一篇是他在韩国杂志上发表的:An-King Lim,Old Turkic Elements in Certain Apellatives of Ancient Han Frontier History,i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entral Asian Studies,vol.4,1999.),对于这个研究的推进有很大帮助。他在一篇研究拓跋语源的文章里,和白鸟库吉一样,抓住“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的历史线索,首先建立“拓跋”二字的中古读音(根据蒲立本,“跋”或“拔”都是以-t收声的入声字(注:Edwin G.Pulleyblank,1991,p.27.)),然后在阿尔泰语系各语言中寻找音义相应的词汇(注:An-King Lim,On the Etymology of T’o-Pa,in Central Asiatic Journal,vol.44/1(2000),pp.30-44.)。根据林安庆的研究,与“拓”对应的词汇是[to:ğ],与“跋”对应的是[be:g],两者都是突厥语词汇。克劳森解释[to:ğ]为尘土、泥土(注:Sir Gerard Clauson,1972,p.463.),[be:g]为氏族和部落首领,并怀疑可能最早是借自中文表数量的“伯”字(这个说法与“伯”字是以-k收声的入声字有关,也与古代汉语中“伯”字所具有的“君长”词义有关)(注:Ibid.,p.322.)。林安庆还发现,今天厦门方言中的拓跋发音,与突厥语这两个对应词汇几乎没有分别。他得出结论说,汉字“拓跋”二字并不是古突厥文tabgatch(即tabγač)的对音转写,而是古突厥文[to:g beg]这一复合词组的对音转写,其词义正是土地之主人,完全证实了北魏官方自己的解释。这一研究确认了我们在前面对tabγač一词经柔然传递至突厥过程中音义发生变异的猜测。从tabγač本身,无法分解出[to:g beg],也就是无法探究其语源。
而且,根据白桂思(Christopher I.Beckwith)的研究,词组“拓跋”(tog beg或takbač)之所以发生向tabγač(tabghatch)的转变,是由于这两个词连接在一起以后,出现了语音换位(metathesization)的变化,即前一个词词尾的辅音-g与后一个词词首的b-彼此交换了位置,从而形成了这个难以直接追寻语源的新词tabγač(tabghatch)(注:Christopher I.Beckwith,The Chinese Names of Tibetans,Tabghatch,and Turks,in Archivum Eurasiae Medii Aevi,vol.14(2005),pp.5-20.)。他认为,汉文“拓跋”、“秃发”等词所显示出的语音形式“*-γb-~*-gb-~*-kp-”等等,才是更原始的形态,即语音换位之前的语音顺序(pre-metathesized order of the intrasyllabic phones)。尽管白桂思随后对tabγač(tabghatch)词尾的辅音-č(-tch)的解说是我所不能赞成的,但我认为他对于从*-γb-向*-bγ-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也进一步证成了李盖提和林安庆的研究。
从李盖提和林安庆的研究出发,我们还可以分析“拓跋”这一词组的性质。
根据我们对内亚政治文化传统中可汗号、官号的观察,以及我们对内亚诸族政治制度的制度形式及其名号演化的认识,可以知道“拓跋”是一个由官号与官称相结合的复合词。“拓”是官号,“跋”是官称,“拓”是修饰“跋”的,“拓跋”结合在一起就成为政治实践中某一固定的名号。关于“拓”(即tog)作为官号的应用,我们还可以举出突厥时代的一个例证。据《旧唐书》:“阿史那社尒,突厥处罗可汗子也。年十一,以智勇称于本蕃,拜为拓设,建牙于碛北。”(注:《旧唐书》卷一〇九《阿史那社尒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288页。)拓设,即togšad,“拓”是“设”的官号。对于beg(跋)作为官称的使用,还有古突厥文碑铭的证据。阙特勤碑东面第20行有b(a)rs b(e)g(注:Talât Tekin,1988,p.12.),或转写作bars bäg(注:Ibid.,p.234.)。Talât Tekin解释bäg为“主人、首领、统治者的一种称号”(注:Ibid.,p.311.)。有的中文译本把bars bäg音译为“拔塞伯克”(注:芮传明:《古突厥碑铭研究》,第222页。芮传明在注释里解释了作如此翻译的理由,见该书第251—252页。关于伯克制度自突厥以后至清代的变迁情况,请参看苗普生:《伯克制度》,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2页。有关清代新疆的伯克制度,佐口透《18—19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一书有专章讨论,中译本,凌颂纯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1—222页。)。这种处理也基本可以反映官号与官称相结合的性质。不过,《旧唐书》里记有一个突厥首领为“拔塞匐”(注:《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上》,第5165页。),蒲立本认为这个名号对应的就是阙特勤碑铭里的bars bäg,“匐”中古早期读音是buwk(注:Edwin G.Pulleyblank,1991,p.98.),是以-k收声的入声字,唐代以汉字“匐”对译bäg的例证很多(注:Edwin G.Pulleyblank,The Chinese Name for the Turks,in: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85,no.2(1965),pp.121-125.这种把bäg对译为“匐”字的情况,还得到古吐蕃文史料的证实。请参看Christopher I.Beckwith,The Tibetan Empire in Central Asia,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58,note 23.除了把beg译作“匐”以外,唐代史料也把beg译作“辈”。如《新唐书》叙坚昆国曰:“其酋长三人,曰讫悉辈,曰居沙波辈,曰阿米辈,共治其国。”见《新唐书》卷二一七下《回鹘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149页。)。岑仲勉径译bars bäg作“拔塞匐”(注:岑仲勉:《突厥集史》,第882页。),是比较可取的。这里,Bars(拔塞)是beg(匐)的官号。由于bars在古突厥语和古蒙古语中指虎豹之类大型猫科猛兽,符合内亚以猛兽名为美称的习惯,因而常常被用作官号。当然bars也可以用作其他官称的官号。《旧唐书》还记录西突厥弩失毕五俟斤之一曰“拔塞幹暾沙钵俟斤”,(注:《旧唐书》卷一九四下《突厥传下》,第5186页。)拔塞是俟斤的官号,犹如阙特勤碑铭中Bars是beg的官号。拓(tog)意为土地,可引申为国土、领土。突厥语中以“国土”作为美称和官号的词汇,还有el/il/ilig/ellig,中文或译作“伊利”。突厥有伊利可汗,学者认为即El Qaγan,其可汗号el意为土地(注:Omeljan Pritsak,Old Turkic Regnal Names in the Chinese Sources,in:Journal of Turkish Studies,vol.9(1985),pp.205-211.)。古突厥碑铭中的ellig的词根就是el,回鹘九姓可汗的可汗号里有“颉”字,是这个词的异译(注:Volker Rybatzki,Titles of Türk and Uigur Rulers in the Old Turkic Inscriptions,in:Central Asiatic Journal,vol.44/2(2000),p.207.)。西晋时期拓跋部的首领有个猗卢,“猗卢”也可能是el/ellig一词的异译。以“土地”为美称,与土地、土壤所代表的国土、领土有关。春秋时晋公子重耳避难于卫,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子犯却说“天赐也”,杜预的解释是“得土,有国之祥,故以为天赐”(注:杜预:《春秋经传集释》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5页。)。高句丽第十八代王伊连“号为故国壤王”,亦以壤为王号(注:金富轼:《三国史记》卷一八,见郑求福等《译注三国史记》第1册,首尔:韩国精神文化研究院,1996年,第182—183页。)。
正如下文所要论证的,拓跋一词中的“跋(beg/bäg)”在魏晋鲜卑诸部的部族名号中发挥了极为突出的作用。显然这个词在突厥时代及突厥语诸民族的历史中相当常见,但它是不是一个突厥语词呢?虽然林安庆认为这是一个突厥语词,但是克劳森却说无法在突厥语中找到它的语源。巴赞(Louis Bazin)和博文(Harold Bowen)为《伊斯兰百科全书》(The Encyclopaedia of Islam)所写的“beg or beγ”条,列举了中亚突厥语诸民族使用beg一称的情况(注:The Encyclopaedia of Islam,vol.I,1159a.CD-Rom edition,Leiden: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2003.),很显然他们也不能找到这个词的突厥语语源,可是他们在明确指出突厥语的beg是借词之后,却又猜测beg很可能是从伊朗语借入的,其原型是萨珊王朝王号中的bag,viz,意为神圣(巴格达Bag dād即由此得名)。Karl Menges认为,bäg是从baγa演变而来的(注:Karl Menges,Titles and Organizational Terms of the Qytan(Liao)and Qara-Qytaj(Śi-Liao),in:Rocznik Orientalistyczny,Tomo XVII(1951-1952),pp.68-79.)。巴赞一再强调bäg的源头在伊朗语之中(注:Louis Bazin,Pre-Islamic Turkic Borrowings in Upper Asia:Some Crucial Semantic Fields,in:Diogenes,vol.XLIII(1995),pp.35-44.)。然而根据我们的研究,baγa与bäg都是很早就出现在说古蒙古语的蒙古高原东部的族群中间了,它们同时并存,甚至一起组合成新的、较为稳定的名号(如“莫贺弗”,即由baγa与bäg组合而成)。因此不能得出bäg源于baγa的结论。而且,如果认为bäg是从萨珊波斯时代的王号借入阿尔泰民族中,那么,蒙古高原上出现bäg的时间,绝不能早于萨珊波斯的鼎盛时期。伊朗学家一般认为萨珊的兴起不得早于3世纪,3世纪后期萨珊政权的影响力开始深入到阿姆河以北的草原地带(注:Richard N.Frye,The History of Ancient Iran,München:C.H.Beck’sche Verlagsbuchhandlung,1984,pp.291-292.)。可是正如我们下面就要论证的,这恰恰是蒙古高原上鲜卑诸部的政治发育进入全新时期,即从部落向酋邦(chiefdom)或原始国家(primitive state)跃进的时期,也正是各部首领的官号中均包含有bäg名号甚至以bäg为官称的时期。这说明,鲜卑诸部采用bäg称号,并不晚于萨珊波斯,自然也谈不上从萨珊波斯借入这一称号。因此,对于bäg或beg一词的语源,现有的解释还是不够的,新的突破很可能仰赖我们对中国北族名号制度的进一步研究。
有关“拓跋”语源的探讨,到此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可以肯定,拓跋这个长期作为部族名称并进而成为部族核心家庭姓氏的名词,原本不过是作为官号与官称相结合的一组复合词,也就是说,很可能本来只是该部落某一首领所担任的职务的名号(这种名号包含官号与官称两个部分),后来竟然凝固而成为部族名称,并进一步成为该部族统治家族的家族姓氏。这种以官为氏的例证,在华夏与北族中都很容易找到。与拓跋同时的北族的例子,最明显的是建立了北凉政权的卢水胡沮渠氏,正是号称“其先世为匈奴左沮渠,遂以官为氏”(注:《太平御览》卷一二四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北凉录》,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60年,第602页。)。沮渠的语源早已无迹可寻,但幸好拓跋一词还可以获得如上所述的分析。以此分析为基础,我们将尝试对中古早期的北方民族问题,进行更深入、更有趣味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