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北族名号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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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南匈奴单于号的获得时间及相关问题

汉朝皇帝的庙号与谥号,都是在死后获得的,生前并没有可与单于号或可汗号相比类的所谓“皇帝号”(注:这种情况到唐朝发生了变化,唐以后皇帝制度中有所谓皇帝尊号、皇帝徽号。与汉代匈奴单于号制度的变化受到汉朝政治文化影响不同,唐代皇帝制度与可汗号制度之间,有着相反方向的影响与作用,皇帝尊号制度是华夏传统受到北族政治文化影响而发生变异的结果。请参看本书《从可汗号到皇帝尊号》一章。)。我们在本书前一章中已经讨论过,早期社会的政治组织,特别是内亚民族的政治组织中的官号、单于号或可汗号,都是在获得相关政治职务的同时获得的,官职与官号不可分离,单于号与单于不可分离,可汗号与可汗不可分离。在南匈奴之前的历任匈奴单于的单于号,当然也都是在单于登位的时候获得的。那么,受到汉朝谥号与庙号制度影响而发生变化的南匈奴单于号,是在单于生前登位时获得的呢,还是死后获得的?没有直接的史料可以对此作出说明,但分析零碎而间接的史料之后,我认为,南匈奴历任单于的单于号,都是死后获得的。试为论述如次。

南匈奴的第一任单于醯落尸逐鞮单于比,在他决定与北匈奴分裂,自立为单于时,他的单于号是呼韩邪单于。《后汉书》:“(建武)二十四年春,八部大人共议立比为呼韩邪单于,以其大父尝依汉得安,故欲袭其号。于是款五原塞,愿永为蕃蔽,捍御北虏。帝用五官中郎将耿国议,乃许之。其冬,比自立为呼韩邪单于。”(注:《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传》,第2942页。)这项春天在南匈奴八部大人会议上形成的决议,要得到汉朝同意之后,比才能正式立为单于,并以呼韩邪为单于号。据李贤注引《东观记》,匈奴分裂为南北在十二月癸丑(三日),这应当就是呼韩邪单于正式登位的时间(注:同上书,第2943页。《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却记为“冬十月,匈奴薁鞬日逐王比自立为南单于,于是分为南、北匈奴。”第76页。然而,这一年的十月朔壬午,见陈垣《二十史朔闰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页。因此,十月无癸丑日。当以《东观记》为准,《光武帝纪》夺一“二”字。)。这时的中原王朝,对匈奴单于号制度已经有所了解,甚至也能加以利用。比如王莽曾经立匈奴左犁汗王咸为孝单于,立咸子助为顺单于(注:《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下》,第3823页。)。孝、顺都是单于号,王莽利用这样的单于号来标榜新型的对匈奴的关系。王莽还计划把匈奴分割成十五部,每部各立一位单于(注:请参看本书附录之一《始建国二年诏书册与新莽分立匈奴十五单于》。)。按照他的计划,他要为十五个单于各自安排一个合于新莽政治利益的单于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比以请求自立为呼韩邪单于的方式,来唤起东汉朝廷对于宣、元时期北边稳定图景的甜蜜回忆,从而达到获得汉朝支持以抗御北匈奴的目的。呼韩邪这个单于号对于比来说,无论是加强与汉廷的联系,还是凝聚南匈奴八部,都是非常重要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单于号后面并没有附带“若鞮”或者“鞮”。没有任何史料显示,比在位的九年间,曾经更改过单于号。可是,《后汉书》在正式标举他的单于号时,却明确地称他为“醯落尸逐鞮单于”。这个正式的单于号(包含谥号鞮)既然不是比生前获得的,那么就只能是他死后获得的。

南匈奴历任单于中有四个人是没有单于号的,这个事实如果放在单于只在死后才获得单于号的背景下,就非常容易理解了。这四个人中,第九任单于安国,因为起兵反叛被杀,死后当然不会被给予单于号。第十七任单于呼徵,被专职监管南匈奴的护匈奴中郎将张脩所杀,虽然张脩因“不先请而擅诛杀”而被徵抵罪,但看来汉廷并不认为呼徵无罪。这种情况下,呼徵死后同样不能得到单于号。呼徵之后的继任者羌渠,死于南匈奴内部的大规模叛乱,单于的家庭成员不是被叛乱者所杀,就是逃亡在外,长期不能回到单于庭所在的西河离石,南匈奴的主体部分,在相当长时间内脱离了中原汉、魏王朝的控制。这种情况下,尽管羌渠的儿子於扶罗在逃亡中重建了单于庭,但这只是一个流亡政府,而且与汉朝政府建立稳定联系的时间也很晚,即使这个期间於扶罗给自己的父亲奉上了什么单于号,在汉朝官方也没有记录。如果单于号不是死后获得,而是登位时获得的,那么羌渠为汉而死,他的单于号理应被记录下来。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他生前没有单于号,死后又赶上汉朝与南匈奴各自大乱,未能举行给羌渠追上单于号的手续和仪式,或者是汉朝官方没有得到有关的报告。这也可以解释於扶罗虽然被排挤出南匈奴的主体和中心,仅仅建立了一个流亡政府,但由于和曹操控制的汉朝政府建立了联系,所以死后竟然有“持至尸逐侯”的单于号。而他的继任者呼厨泉,羁留洛阳超过五十年,虽然总在国家重要典礼仪式上以“匈奴南单于”的身份出席(注:根据魏晋史料,呼厨泉在洛阳一直经历了汉魏禅代和魏晋禅代。《魏公卿上尊号奏》,列名者有“匈奴南单于臣泉”,见洪适《隶释》卷一九,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洪氏晦木斋刻本,1985年,第186页。曹丕称帝后,“更授匈奴南单于呼厨泉魏玺绶,赐青盖车、乘舆、宝剑,玉玦”。见《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59年,第76页。到泰始元年(265)冬天晋武帝受禅的时候,似乎呼厨泉还参加了有关仪式,“设坛于南郊,百僚在位及匈奴南单于四夷会者数万人”。见《晋书》卷三《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第50页。如果参加晋武帝即位大典的匈奴南单于就是呼厨泉,那么他这时的年龄应当有七十岁左右了。),点缀太平盛世,但史料中却不见他死于何时何地,自然也见不到晋王朝给予他单于号的记录了。如果呼厨泉在世时就有单于号,必能见诸各种他出席的典礼场合。

以上,从单于号在死后获得的角度,解释了南匈奴中四位缺载单于号的单于的各自情况。此外,还有一个事例值得注意,就是第十三任单于休利,被护匈奴中郎将陈龟逼迫自杀,造成南匈奴在三、四年内没有单于的问题。但陈龟并没有显诛休利,汉朝对陈龟又处以免官,随后马续对南匈奴叛乱者也采取和缓政策,看得出来休利没有被否定,而且继任者很可能还是他在洛阳的侍子,因此,他死后是可以获得单于号的。事实上,休利的单于号是“去特若尸逐就”。

死后才获得单于号,是匈奴单于号传统的重大改变,推动这一变化的力量,一定来自东汉王朝。汉朝庙号与谥号皆于身后获得,这与匈奴单于号在登位时获得的传统,有明显的不一致。当文化差异的双方,处于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不平等地位时,强势一方施加于弱势一方的多方面影响就是无可避免的。东汉王朝的官文书格式及单于朝觐汉帝时的各种礼仪,如何处理单于的单于号,一定曾经遇到过困难。消除这种文化形式上的差异,很可能是单于号改为死后获得的重要原因。此外,在决定给予死去的单于何种单于号方面,东汉政府及其在单于庭的派出机构——护匈奴中郎将的军府,究竟起到多少作用,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从东汉中期以后护匈奴中郎将敢于欺凌甚至杀害南单于的事实看,南单于的自治权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和限制,中郎将的权力非常之大。有理由相信,是否给死去的单于以单于号,以及给予什么样的单于号,决定性的权力可能在汉朝官员手里,尽管相关仪式理应由匈奴人自己完成。

把单于号看作死后获得,使得前一节所讨论的南匈奴单于号承担着标明单于世系功能的问题,以及相关变化来自对汉朝帝王庙号制度的学习的猜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容易理解了。南匈奴单于号的这种重大变化,是南匈奴社会文化发生深刻变化的一个表征。北族政权在与文化更精致、制度更繁复的中原王朝交往时,引入某些制度因素,发生某些文化变异,本是历史的常态。比如,5世纪中叶柔然就建立了年号制度,先后有五个年号,这应当是在与南朝及北魏政权交往时学会的(注:《北史》卷九八《蠕蠕传》,第3255—3257页。参看周伟洲《敕勒与柔然》,第173—174页。)。再比如,西汉匈奴社会中的显贵家族,除了挛鞮氏以外,还有呼延氏、兰氏和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注:《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第2890—2891页。)。可是到了东汉,“异姓有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为国中名族,常与单于婚姻”(注:《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传》,第2944—2945页。)。这样的记录,也许的确反映了南匈奴社会内部构造的变化,但更可能主要源于南匈奴社会对于洛阳社会外戚贵族“四姓”格局的模拟。这是我们在处理南匈奴史料时需要保持警惕的。入塞之后南匈奴上层贵族的基本生活以及南匈奴政治体的日常维持,基本上仰赖东汉政府年复一年的巨额经济援助(注:Ying-shih Yü(余英时),Trade and Expansion in Han China,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7,pp.49-51.)。在这种情况下,南匈奴的统治阶层发生倾向于东汉社会与文化的深刻变化,仅仅是一个时间长短、速度快慢的问题。

南匈奴单于号改由死后授予的这一变化,在魏晋处理边境部族问题上留下了印迹。汉末魏晋大量边境部族款塞、附塞,还有一些深入塞内,中央政权给予一些重要的部族首领以“单于”名号,这当然是匈奴创立的草原政治文化传统的重要遗产。按照东汉以前匈奴传统的单于制度,没有单于号的单于是没有意义的,凡单于皆有单于号。但是汉末魏晋政府授予边境部族首领的单于职务,都没有单于号。而且,魏晋时期各独立族群的首领自称单于时,也都没有标举单于号。这就是因为在近二百年的南匈奴历史上,在世的单于都没有单于号,无论汉朝政府还是南匈奴部众,都早已习惯这一变化,并且视为常态。因此,在赐予边境其他部族首领以单于名号时,也无须加上单于号。单于称号成为中原政权处理边境问题的一个手段,因而它事实上成为华夏制度传统的一部分,而与北族社会内部政治体的发育与成长无关。这样,华夏文化就最终完成了对于匈奴古老的单于号(官号)传统的改造和消融。后来北族政体中出现可汗称号,可汗代替单于而象征北族政体的元首,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其中,单于称号早已华夏化、不再具备草原政治文化的基本精神,也许是原因之一。而在单于称号华夏化的过程中,单于号由生前授予到死后获得,应当是一个重要的标志。

(原载《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