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生活:顾随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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屐痕触处

历下寄怀

廿九日下午六点半到济,吃了饭以后,来报馆找少韩。报馆地址很好,少韩叫人搬两把椅子到屋后天棚底下坐。呵,真好啊!一片镜面似的大明湖水都来到眼底下呢!水声汤汤,荷叶飘举,时而有一两个萤火虫儿在水面叶底忽隐忽现。吃饭以前,曾下了几点雨,此刻天气异常爽适:我同少韩、洛平畅谈心曲。这也是人生快事了。


昨天给馆里作了一篇评论,一篇小说,好像是一天的功课了。睡起来吃饭,吃饭后再睡午觉:编辑室屏风后面一个角门,从这个角门出去,可以临溪,望湖,看城:每到夜间,画舫里灯烛辉煌,笙歌喧嘈,倒也颇颇的有点意思。但是朋友太少,未免有点孤寂。编辑部的生朋友,一半天又难以烂熟。然而也因为这个,可以多看些书。昨天上街,买了一部《俄国戏曲集》,拿回来看,倒也有益无损。

大明湖水平如镜,一望烟水无际,苇芽短短的,像女人们的前刘海发,真有趣呵!那日独自上在李公祠楼上一望,又有点生机了。

清明日独自登在佛山绝顶,四顾茫茫,找了一个背静处一块大平石上躺下,小睡片刻。卧看济城如盘,游人如蚁,仰看白云一大片一大片地往北奔驰,好似我的被子。此时何异驾鹤乘鸾,腾空俯视人寰哉!无牵无挂,倒也轻闲自在。是日山上人倒不少,但此种境界,除顾羡季外,不能觅得第二人矣。

虽不谓老顾成仙不可也。


上周独自登李公楼,望明湖,短苇如箸长,嫩绿娇青,楚楚可怜。水平如镜,水鸭子三三五五,沉浮其间,何等自在。然不得君培、伯屏、杕生、季韶同伴,我亦不思雇小舟容与其中也。

星期日同两个朋友上公园一趟。

穿着一身卐字花红云霞缎的妓女,三五成群,穿梭似的往来。是可厌呢,还是可怜呢?

春夜灯下读书,便有许多小虫儿扑灯。我还是碾杀他们呢,还是任凭他们搅呢?


前日与屏兄同出新东门,至东南城角。碧波流藻,斜阳织霞,甚可爱。行次见草际石罅中有泉涌出,涓涓入河。以其太清,因与屏兄议定,明日携“宜兴瓷”古式茶杯来,挹泉共饮。

昨日饭后,携杯往,痛饮三大杯,觉脏腑清凉,直下十二重楼,大似在祈年殿下痛饮冰镇汽水、啤酒时也。济南诚胜地,但少雅人如吾两人者一为之点缀耳!

归时,以杯自河内捞得二虾——一大一小,即养诸案头笔洗中。此笔洗亦宜兴瓷制,上有钟鼎文,式甚古。内已有登州文石四五枚。二虾在其中,悠悠然,洋洋然,若哥仑布寻得新世界后,在岸上祈祷上帝时:“Amen!”

不意今朝,屏兄发现小虾卧于桌上,拾置笔洗中,则浮于水面,不能游泳,死矣!噫,可……贺也!因为他不安于“狭的笼”的生活,欲觅自由:不得,而又以身殉之者也。我重复将他的弱小、弯曲的身躯,在水中捞起,为之祝福,为之忏悔,并葬之于大地之上,空气之中。……但愿我身后结局,亦如此小虾之又光明又诗趣,便心满意足矣!

海上寄怀

青岛气候润湿中和,夏无盛暑,刻下早晚尚可衣夹,夜睡必须盖被。至于大海之壮伟、森林之葱郁,尤为北方所罕见。


今日初次洗海水浴,以浪大,不敢下海,仅在沙滩上余波中小做游戏,然亦甚快活也。

青岛多雨,极似江南。海风润泽,使人意消。试登峰上,四顾茫茫,大海修古,老天无语,万木静止,群蝉乱嘶,闭目思之,此何境也。


重阳日与同事某君登山之后,复往游海。北风虎虎,浪高如山,卷至岸上,喧豗若雷吼半天,真奇观也。昨日复入深林中,野花灿霞,芳草如茵,大有春意,殊不似深秋情景。又木兰(亦名玉兰、辛夷、木笔)花大如拳,色深紫,甚喜人。此花本开于春日,不知今岁何以忽然在深秋着花也。


青岛天气此刻仍温暖无秋意。野花如雏菊、牵牛、铃儿草,及其他不知名者花,遍山皆是,灿若云锦。我的书室,亦甚爽垲,四面玻璃,电灯朗然。


青岛固有海山,然结伴最难,天寒,不欲独游。每拥炉独坐,辄思念旧雨,岁暮怀人,此之谓也。


昨晚独坐无赖因披衣出户,入市内电影院中,枯坐三四小时,见银幕上人物倏出倏没,甚好玩。但不如在京听戏时之兴高采烈耳。


樱花近日开得灿霞堆锦,中国花唯海棠差胜其娇艳,而逊其茂密。日日往游,无间晨夕。


公园中樱花虽落尽,而海棠崛起代之,令人更生花天香国之思。月下饮酒,尚未实行,会当不远点。


今昨两日自己换着本书,跑到五里以外的一个太平湾里洗澡。海面汪洋,浪花飞舞,上是青天,下是绿水,四顾无人,只我自己沉浮水面,好不痛快人也。

有人说,你自己又不会泅水,若一个大浪将你打倒,无人来救,岂不大可哀?我说,哪里,哪里!老顾这样一个俗人,决不会死得那么雅,请放心!

满山都是聒聒儿,托赞廷捉了一个(我自己不会),放在屋内网篮里。此刻忽然叫起来不住下,好刺人耳。又说不清它在哪里叫,没处去禁止它,此谓自讨没趣。

今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大不似秋来天气本色,恼人不轻。如不累得慌,定要填一首词,出出这口闷气也。

西山寄怀

上午睡至十点始兴。略进早点。伯屏饬役蒸蟹为肴,吃来颇鲜美。

下午二时自直馆与季韶出发。西直门下电车后,雇人力车至温泉。一路岚光田景,令人心胸霍然。久困城市,一亲自然,觉似肩上弛下重担。一面要混进人世,一面又要享乐自然:思想的矛盾啊!

温泉女中校舍很好,只是太小些。学生也活泼,只是太少些。这也难怪,谁又肯轻易到这山旮旯里求学呢?据季韶说,在汽车路未曾修好之先,学生来校,还须骑驴哩。

夜宿疗养院中。


八时起来,早点卧鸡子二枚,稀饭两小碗。鸡子甚鲜嫩,无怪屏兄之称赞。

进食后,洗澡。洗时不知怎的只觉得不满意,想来想去,想出来了:“微温”。

下午有一点困,因为怕夜间失眠,不敢昼寝。季韶要我同去上山,我说,不。自己拄了手杖穿过了村的长街,走上了山坡。不觉走到人家的场圃中,四顾无路可走,迟疑着,徘徊着,终于走上了山峰。这回好了,看见路了。

仍然八时起来,吃早点,洗澡。

上午季韶上课之后,独自出去登山。一路上摘了许多黑枣儿吃。走着吃着,想出一首词来:

清平乐

故人盛意,约我来山里。久吸大城烟雾气,到此眼明心喜。青山绿树清泉,可怜不是江南。采得山花数朵,归来把与谁看?

来此已二日,起居饮食都甚安适。

如来此间为春日,到处可以看花。今来此间为秋日,到处可摘枣、红果、黑枣吃。柿才熟,缀枝头甚好看,又霜叶渐红,其艳丽亦不减花也。


这四五日来,因为写小说,停止了日记。但进行得非常之慢。自己的常识既不充足,情绪又不如以前之丰富。写了几千字之后,自己读了两遍,便不得不承认是失败之作:但还要写下去,看看究竟要失败到什么程度。

连日总是刮风。这里的树木又多,终日只是忽忽地响。夜间,在风声树声中,又夹杂犬吠鸡鸣。心里虽是郁郁不乐,但也耐住了。耐住自然是一种本事,但又不怕接着又来了枯干。

旅途寄怀

火车上

廿九日下午两点半的车上的济南。在车站上遇见李致民回青州中学:他把我的欠薪都给我了,倒也直截了当。

在车上遇见林森,他请我在餐车上吃茶、牛奶和牛油面包。我无法谢他,看他很喜欢王振千送给我那把画扇,便又转送给他了。这也算是意外的缘了。

自青岛返乡途中

昨天坐了一天的火车,恶心、头晕、耳鸣、腰酸,都加上了:十二个钟头里面,勺水不曾入口。今天实在不能支持了。

听说津浦路运兵南下,极不好走。乘客之拥挤,自不必说:而丘八之横暴,亦是目无法纪。火车因之开到全无定时。

一个人住在连升栈里面,寂寞之至。

自济南返乡途中

今日自济坐十一点车到平原,禹临汽车路已不通行(因有战事)。平原尚有开往临清的汽车,故道出此间。不幸今日汽车公司车不敷分配,仍须明日始能成行也。

刻在平原北关小茅店中,午餐进馒头一枚,麻汁面两碗。昨日在栈中睡觉甚少,今日稍觉惫,遂停止读书——此次旅行,途中无日不读《父与子》。茅屋外乌鸦乱噪,屋内苍蝇成阵,皆半年来所未经。

自津返乡

连日以来,津浦车开到俱无定时,大军南征,兵车络绎,加以年终乘客拥挤,行路之难,真不亚于蜀道矣。

奈何!奈何!

自乡赴京

离家后九月廿日到大营,本拟由大营乘汽车赴德州转津浦路北上,不意到之日正大兵换防,往来如织。不但汽车不能通行,即骡车亦俱藏匿无踪。大营系一陆路码头,街上即有兵驻扎,又移至大营西南五里外天地林村舍亲家暂住。

因有小词一首《北上途中阻兵寓天地林赋》,调寄《浣溪沙》:

豆叶黄时豆荚肥。秋阳暖似梦初回。满林红枣自生辉。远近村鸡齐唱午,碧空如水片云飞。可怜景物与心违。

1921年6月30至1930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