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历史与现实视阈中的“第四种批评”
第一章 导论:为“批评”正名
何为“批评”
自从文学诞生、有了读者的那一天,文学批评就应运而生了。然而,批评发展到今天,在漫长的时间里,它的内涵和外延都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各个时代的文学批评家对批评的认识和理解不尽相同:当年,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只将史诗作为批评的范围;而今,诗学的概念却早已不限于诗学理论,而是涵盖了所有的文学理论类型。当年伏尔泰曾讥讽古典主义批评家为文学的“猪舌检查者”,因为那时的批评家就是文体审查者,他们垄断体裁分类的准则,对所有不符合古典主义创作原则的作品进行严厉的绞杀和规训;而今,社会学、政治学、地理学、心理学、解释学、现象学等众多研究维度的引入,早已使批评突破了文学的界限,扩展到了更为广阔的领域。
关于文学批评的对象,随着时代的发展,各种文学批评所持的理论不同,观点也莫衷一是。在早期学院派批评家布伦蒂埃的眼中,批评的对象是体裁的“合法”性:“批评,只有批评在任何时候都能意识到一种体裁准确地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只有它能够指出,新的艺术,为了真正是新的,也为了真正是艺术,必须满足哪些条件。”在“新批评”学者的眼中,批评主体与创作主体的意识均有其不可靠的偏颇性,也是导致“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的根源,因此,文本本身才是批评的唯一对象,“文学研究的当务之急是集中精力去分析研究实际的作品”,而不该过分倚重作者生平、社会环境、时代背景等外部因素而“轻视作品本身”。在日内瓦学派代表乔治·布莱眼中,批评的对象是“意识”:“阅读行为(这是一切真正的批评思维的归宿)意味着两个意识的结合,即读者的意识和作者的意识的结合。这两个意识的结合恰恰再好不过地说明了当代批评的特征。”因而阅读—批评是对作品的模仿,是一种再创作。结构主义批评家罗兰·巴特则走得更远:文学文本仅仅只是一种语言现象,没有属性和价值的差异。作者与文本被搁置一旁,批评者有了创作的自由。如此一来,“批评家已经不再是替身,而是成了作家”。当批评家在“可读文本”和“可写文本”的幌子下肆意阐释和改写原著时,批评是否还能算作批评?罗吉·福勒说,这种以文学文本为语言结构之范例的“超批评”不属于文学批评。韦勒克大概也不会赞同这种改写是一种创作,否则他不会说:“所谓‘创造性的批评’通常只是一种不必要的复述,充其量也只是把一件艺术作品翻作成另一件,一般来说都要比原件低劣一些。”当我们翻开特里·伊格尔顿的《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又会发现他们的主张大相径庭。在伊格尔顿那里,文学性是否存在都成了问题,文学批评是否成立也就成了悬念。
那么,就批评的范围而言,批评究竟是一种文学阅读实践活动还是一种文学理论建设活动?依然是众说纷纭——
加拿大学者弗莱认为批评是指“涉及文学的全部学术研究和鉴赏活动”,“文学批评的对象是一种艺术,批评本身显然也是一种艺术”,它独立于艺术而存在,因为“批评能够讲话,而所有艺术都是哑巴”;“批评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结构,这种结构本身有权利存在,而且不依附于它所讨论的艺术,具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由于“批评是按照一种特定的观念框架来论述文学的”,批评应作为一门学科而单独存在。
美国学者克里格将批评视为一种前后贯一的系统结构,认为在文本、批评陈述与理论陈述三者之间存在着一种递进关系。“批评这一概念,一般来说,具有了两种含义:其一指对诗或文学文本的直接审美反应,或者对其所做的陈述即话语;其二指对这种反应、陈述或话语在理论上所做的阐述。前者是对诗或文本的赏析,是心灵深处各种情绪的投射,也是一种应用或实践批评;后者则是基于哲学、美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等学科之上,所进行的一种理智的或理性的审视,是对批评陈述的理论陈述话语,即批评之批评。”批评于是具有了一种更加形而上的意味,它不仅包括对具体文学作品的感受与评价,还包括在理论基础上做出的某种理性阐释。在这里,批评既是一种实践,也是一种理论。
荷兰学者杜威·佛克马则将研究(Research)和批评(Criticism)区分开来。前者强调经验材料和客观性以及方法的可重复性、结果的可检验性等。自然科学以及社会科学包括文学研究的一部分,如经验主义研究都属此类范畴。而后者强调主观的参与和创造,强调内在的合理性,文学批评基本上属于这个范畴。
对文学批评概念做过最有力的考证和梳理的是韦勒克,他终生致力于文学研究的种种概念的清理、建设,也对这些概念做出了廓清、厘定和精确的阐述。他洋洋八卷本的《近代文学批评史》,为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文学史三分文学研究之天下的局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批评的诸种概念》一书中,韦勒克不仅从词源学的角度考证了“批评”的历史变迁,更从文学史的角度对批评的起源、转化和生成做了令人信服的解释。在他的论述中,学科意义的“批评”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它起初是作为一种文学规则(判断、鉴定、校勘)存在的。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批评”在古希腊时代意为“判断者”,后来逐渐引申为一种对文学的判断。随后,“批评”被“诗学”占据了主体地位,又被古典主义者运用于对作品文法和修辞的绳墨规范,之后,在西方现代文学对古典主义的一波又一波怀疑、反叛的律动中,文学批评才逐渐具有了现代学科的意义。
批评是如何从文法和修辞的从属地位解放出来的,“批评”这个词又是如何至少是部分地取代了“诗学”的,将这些问题弄清楚恐怕需要整整一卷书。显然,这个过程与一种普遍的批评精神及其传播有关,这种精神包含了一种逐渐增强的怀疑主义,对权威和陈规的不信任;稍后,还与一种对趣味、情操、情感以及jene sais quoi等的祈求有关。这一术语最初被严格地限制在对古典作家进行词句上的批评这种意义之内,后来,则逐渐与对作家的解释、判断这一总的问题,甚至与知识和致知的理论等同起来。
在他的描述中,具有现代概念的“批评”在西方也只是到17世纪才真正形成。这时,批评“既包括整个文学理论体系,也包括了今天称之为实践批评的活动和每日评论”。韦勒克对批评这一概念的理解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当文学批评、文学史、文学理论放在一起的时候,必须区分它们的不同功能,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对具体的文学作品的研究:
最好还是将“文学理论”看成是对文学的原理、文学的范畴和判断标准等类问题的研究,并且将研究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看成“文学批评”(其批评方法基本上是静态的)或看成“文学史”。
“文学理论”是对文学原理、文学范畴、文学标准的研究,而对具体的文学作品的研究,则要么是“文学批评”(主要是静态的探讨),要么是“文学史”。当然,“文学批评”这个术语在应用的时候,经常是将文学理论包括在内的。
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他又对这个问题做了更广义的阐释:
“批评”这一术语我将广泛地用来解释以下几个方面:它指的不仅是对个别作品和作者的评价,“明断的”批评,实用批评,文学趣味的征象,而且主要是指迄今为止有关文学的原理和理论,文学的本质、创作、功能、影响,文学与人类其他活动的关系,文学的种类、手段、技巧,文学的起源和历史这些方面的思想。
显然,狭义的批评,指的是“对具体的文学作品的研究”,它是具体文学作品进入文学史的过渡阶段与必经之路;而广义的批评则是一个庞大的以经典为尺度、以趣味为规约的文学评价系统:既包括具体的作品研究,也包括抽象的文学理论。当批评作为一种评价文学的准则来运用时,即使是针对具体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也必须要动用文学理论和文学史知识的背景来进行判断。
恐怕韦勒克这种广义概念的文学批评也最为符合文学批评的实际。文学批评发展到今天,已然发展成一个比较完备而成熟的体系:不仅包括针对具体作品的评价和研究,也包括对文学本质问题的立场、标准与态度。在这里,文学批评的背后被一个深厚广博的价值体系支撑着,形成这个体系的基石就是文学理论和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