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的文化关系
视觉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看”这个动词从语义上很容易解释:“使视线接触人或物。”从这个最简单的界定中我们可以得知,看乃是一种关系,是一个人的视线接触到另一个人或事物。看就是注视、注意、凝视、关注、瞥见、观察、审视一个对象,是通过眼睛用目光去发现、把握或理解某个视觉对象。因此,看就是我与他或世界的一种经验关系或存在关系,一种主体与对象世界的关系。但它绝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关系,而是有着复杂意义的社会—文化关系。即是说,看似简单的看蕴涵了并不简单的社会—文化意蕴。
首先,看总是发生在特定的社会情境和语境之中,或者说,看本身就是一种交往性的社会行为。看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所包孕的社会—文化内涵也是复杂多样的。对种种看的行为和类型作深入细致的归类和分析,便可揭露其中所蕴涵的复杂的“社会意义”。当然,在看的各种情境中,看的复杂关系决不限于看和被看的关系,还有许多更加复杂的境况和关系需要分析。让我们设想一个美术馆情境,那里有许多不同的眼光相互作用,它们构成了一个含义复杂的“视觉场”。不同的目光和观看围绕着一幅画在一个具体情境中交汇遭遇,其文化意义委实很多。不同文化背景和地位(教育程度差异、艺术修养差异、社会地位差异、阶级差异、种族差异、性别差异等等)的眼光聚会在一起,其中必然渗透着各自不同的想法、体验和联想。假如一个外国人在卢浮宫,看着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或《米洛的维纳斯》,那是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外国妇人像,当你注释她的时候她也注视着你。在你周围,一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云集,他们各有自己的文化参照和理解。一个女性主义者看出了这幅画把女性作为被监视和审视的对象所隐含的视觉暴力和性别不平等;一个后殖民主义的批判者,带着一种文化上的边缘性解读这幅画,从中看到了西方白人种族优越的意味,甚至是欧洲中心论的潜在意义;一个对西方经典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非西方观众,看着看着流下了激动的眼泪,他为自己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这样伟大的艺术杰作而感到庆幸,但他也许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一个西方男性中心主义者,仔细地审视种种细节,从人物神秘的微笑,到丰腴的颈项,再到饱满的胸部……。由此可见,在一个特定的视觉情境中,眼光如此纷繁复杂。不但有这样的普通观众,或许观众中还有艺术家,他们对这幅画肃然起敬,仔细端详着画面的细节;还有画商掮客,他们更加关注这幅画的价值连城;或许还有窃贼,他们盘算着如何盗走这幅名画;警卫在人群后面注视着每个人的行动,他并不看画而是注意观众一举一动中的任何可能的危险。
图7 玛雅人的眼睛雕像
图8 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的《眨眼》
图9 卢浮宫观赏情境
以上不过是一个具体的视觉情境而已,它足以说明人们的视线中包含了如此之多的不同文化的遭遇。在不同历史阶段和不同的文化中,更有着许多复杂难解的视觉文化意义。比如,不同文明中都有自己的视觉禁忌,禁忌不只是对特定视觉行为简单的禁止和排斥,而且蕴涵了相当复杂的游戏规则。有研究发现,在肯尼亚的某些部族中,一个人是不能看他继母的;而在尼日利亚,一个人则不能看比他地位高的人;在南美印第安的某些部落中,谈话时一个人不能看着另一个人;而在日本,一个人只能看对方的颈项而不能盯着别人的脸。在中国传统社会,皇帝驾到众人必须回避,也不能正面凝视他。诸如此类的视觉禁忌表明,任何一个社会中都存有许多视觉规范,它们制约着人们日常生活中如何合乎规范地使用视觉来交往和传达。视觉不仅与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有关,而且与种族、性别、年龄、文化等多方面的差异有关。比如许多文化中都有男女视觉行为的不平等现象,女性多半被当做视觉对象而遭人审视,而男性则往往具有一种优越的视觉地位。女性主义的视觉文化研究者发现,在西方艺术史上,只有百分之五的女性艺术家,但是裸体像的百分之八十五均是女性。再比如,有研究发现,同性恋的眼光是可以看出来的,尤其是男同性恋可以通过其他男性回过来的眼光发现某人是不是同性恋伴侣,是否有同性恋倾向,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独特的注视方式来传达自己共同的文化意义。在许多现代办公空间里,视线的社会关系也是常见的,比如现在流行一种开放式的办公空间,老板坐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可以监视外面员工的举动,而员工则很难发现老板的目光,这种格局很像是边沁的圆形监狱设想。这就存在着不平等的视觉关系。比如老师在课堂上看着学生,观众在影院里观看电影,凡此种种,“凝视绝不只是去看,它意味着一种权力的心理学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凝视者优越于被凝视的对象”。
宽泛地说,视线中存在着复杂的意识形态。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认为,所谓意识形态,“是个体与其真实的生存状态想象性关系的再现”。“意识形态是一个诸种观念和表象的系统,它支配着一个人或一个社会群体的精神。”依照这种思路,意识形态乃是一种我们与其生存状态的想象性关系,这种关系支配着我们的精神。倘使说当代中国已进入一个小康型消费社会,并导致了相应的文化变化,视觉文化渐臻成型的话,那么,很显然,个体与社会及其文化之间复杂的想象性关系业已构成。透过视觉文化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瞥见复杂交错的文化现象及其意识形态。更进一步,意识形态不但是一种想象性的关系的再现,它还具有相当的遮蔽性。照理说,任何社会中总是存在着不同的意识形态,存在着由于社会分层所导致的不同群体、集团和阶层的差异,因此,意识形态总是属于特定社会群体及其价值观的。然而,在意识形态的生产过程中,一些局部的、特定的意识形态往往披上人类社会的普遍性的面纱,人为制造出来的反映了特定群体利益和价值的意识形态,又总是以所有人共有的“自然而然的”方式存在。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指出:
意识形态通常被感受为自然化和普遍化的过程。通过设置一套复杂的话语手段,意识形态把事实上是党派的、论争性的和特定历史阶段的价值,显现为任何时代和地点都确乎如此的东西,因而这些价值也就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和不可改变的。
所谓“自然化”,意指某种占据统治地位的特定意识形态往往遮蔽了其来源,遮蔽了人为塑造的真相;所谓“普遍化”,是指特定利益集团的意识形态被普泛化为公众共同的东西。我们对视觉的文化意义及其意识形态的分析,就是要揭示隐含在那些看似“自然而然”或“理所当然”背后的文化意义,进而揭橥人的视线如何生产和塑造着关于文化的意义及其理解。
以下,我们将从几个不同的方面来解析视线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