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贸易与商品经济

中世纪欧洲的工商业者们，为了自己和家庭的生存，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甚至为了荣誉和地位，一点点地经营发展着自己的工商事业。他们在欧洲各地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我们可以把本小节的内容，看做是资本主义在欧洲的最初发展，是资本主义在欧洲社会这个母体中的最初萌芽。这个萌芽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有利于自己发展的环境，慢慢地长大，逐渐地成形。汤普逊说：“就城市的发展来说，基本的共同原则是：这些城市中心起源于同一个有原动力的和积极的因素，就是贸易。”

商业发展的空间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中国如此，欧洲亦如此。为了追求财富，很多人开始从事商业贸易。为什么欧洲的贸易和商品经济孕育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而且后来显然促进了社会转型，使以土地为核心要素的农业社会演进到以资本为核心要素的工业社会？这应该是农业、手工业、商业、城市和地理环境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就地理环境而言，欧洲与其他大陆相比，地域之间的差别是比较大的。“这里没有骑兵帝国可以把它的快速动力强加其上的大平原；这里也没有像恒河、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黄河和长江周围那样广阔而肥沃的流域可以为勤劳而易于征服的农民群众提供粮食”。欧洲景色多样，资源丰富，有位于海平面以下的低地，有重峦叠嶂的阿尔卑斯山脉，有连绵起伏的西班牙群山，有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也有纵横交错的河流。这种支离破碎的地形、众多的山脉和森林把分散在各地的人口中心隔离开来，由此导致政治多样性和统一困难。地理上的差别造就了体质、心理、文化各不相同的民族。在民族大迁徙的过程中，这些民族和文化又进一步交融，使欧洲成为一个种族和文化熔炉。欧洲的面积不是很大，任何河流和山峰都不是交往的天堑，大部分地区距离不是很远，从而为商业贸易提供了发展的空间。

生活在不同地域的种族为了扩大其生存空间，不断向外迁徙、入侵，并且根据自己的地缘优势，发展独特的政治、经济扩张手段。在维京人（Viking）时代，挪威人入侵英格兰和爱尔兰，在1000年时，到达美洲。丹麦人看中了英格兰，然后又征伐诺曼底、葡萄牙等地。瑞典人面向东方，穿河过海，进入俄罗斯西部。意大利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中海。公元14世纪，西班牙和葡萄牙支持船员们探险，他们发现了非洲西海岸、东印度以及美洲。大不列颠重视海军力量，法国更加注重大陆强国的地位，德国则对波罗的海高看一眼。这些政治、经济、文化的差别源于地理环境，而这种差别又为商业竞争提供了态势，进一步促进了商业贸易的发展。

中世纪时期，欧洲的农业和手工业都有了显著的进步，从而提供了更多的交换对象，食品、香料、酒类、谷物、盐、鱼、羊毛、瓷器、家具、鞋、衣服、厨房用具等都成为商品。农业技术的进步节省了劳动力，使得一部分人从旧有的土地经营中摆脱出来，人口开始大量从庄园涌入城市。中世纪庄园经济占据主导，但是并不意味着商业完全绝迹，此时也有边缘商人和外方商人，边缘商人以威尼斯商人为代表，在地缘上威尼斯处于欧洲的边缘，在体制上处于庄园经济的辐射边缘区，外方商人以犹太商人为代表，犹太人虽然身在欧洲地域，但是却被隔离在社会之外，无法和西欧土地发生关系，乡村社会下的商人活动构成了商业空间。随着西欧周边商业力量的渗透和内部对商业的需求增加，社会开始发生变动，这也为贸易的复兴创造了空间。

商业复兴

11世纪对于西欧来说是不同寻常的。1000年是世界末日的恐怖传说已经烟消云散了，被梦魇所困扰的人们开始醒悟，世界没有灭亡，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并且要努力使自己过上好生活。此时，在西欧的经济结构中，市集以其特有的开放性和渗透力量突破了庄园制的束缚和限制，为追求利益的商人提供了场所；市集创造和发展了新型的商业规则和技巧，这些商业规则和技巧进一步促进了西欧商业的一体化及理性化；市集在全社会营造了浓厚的商业氛围。同时，由于十字军的东征，西方基督教重新鼓起勇气与伊斯兰教对抗，被伊斯兰关闭的地中海重新被打开，“黎凡特（The Levant，地中海东部）到处都建起了拉丁商人的聚居区”，整个西欧不久又恢复了活力。

从10世纪到14世纪初期，欧洲人口的增长缓慢而持续，法国、德意志和不列颠诸岛的人口可能增加了3倍，而意大利的人口可能增加了两倍。在人口增长的初期，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高出生率。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大部分家庭都人丁兴旺。这样，原有的土地已经不足以供所有人使用，于是社会上出现了流浪汉。在长子继承制的约束下，许多上层人的后代也沦为无地的人。庄园虽然有技术进步，但是边际产量下降，从而使一部分人加入了拓荒队伍。边疆运动造成西欧社会农村人口大流动，带来了商业贸易的机会。“因而我们认为中世纪市场经济的发展与扩张，是对因人口增长而变成可行的专业化和贸易所带来的机会的直接反应。”西欧的商业，从11世纪到14世纪中叶，因为人口和农业生产的增长，较之过去有了长足的发展。

商业复兴有两个发源地：其一是威尼斯和南意大利（南部）；其二是斯堪的那维亚和佛兰德尔海岸（北部）。从这两个策源地开始，商业贸易延伸到整个欧洲海岸，再由海岸逐渐深入到大陆腹地。货币的演变可以说是和商业的发展同步进行的。到中世纪后期，在林林总总的欧洲货币中，有些币种逐渐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如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等意大利城市发行的格罗特银币、佛罗林金币；依托香槟集市传播出去的法国的格罗斯巴里斯银币、第尼尔金币；英国的先令银币等。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到中世纪后期，货币在欧洲经济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已大大超过了中世纪初期。

商业信用也发展起来。11世纪时，一些商人已经拥有了较强的实力，他们开始从有钱人那里融资，贷款人可以从借款人的商业利润中获得一定比例的回报。同时，海上保险业也发展起来了。到12世纪，在意大利所有商业城市里，信用票据的使用已经很普遍。意大利出现了中世纪欧洲最有实力的银行家。不仅是商人，欧洲各国的国王、贵族、主教、寺院住持都是他们的借款人，并经常发生欠债不还的情况，一些银行因此而破产。

商业的复兴刺激了城市的兴起。城市的起源与“商业的复兴直接有关，前者是果，后者为因，这是毋庸置疑的。商业的发展与城市运动的扩张，非常明显的协调一致就是证明”。“城市的诞生和商业的传播亦步亦趋，开始时城市仅出现在海边和河岸”，后来，随着商业领域的扩大，“城市便在海边或默兹河和埃斯科河沿岸建立起来……直到12世纪，城市才沿着修筑在那两条大河之间的道路出现”。

资料来源：英国布朗参考书出版集团编，《经济史》（经典插图版经济学译丛第六卷），刘德中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页。

商业传统与商人阶层的形成

西欧具有悠久的商业传统，在那里，海岸呈深深的锯齿形，港湾众多，岛屿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同时，土地的贫瘠激励人民去海上冒险。海盗行径是海上贸易的先导。对于荷马时代的希腊航海者来说，这两种行业的发展是并行不悖的。5世纪时日耳曼人入侵之后，欧洲开始进入千年中世纪。在世世代代依附于土地的封建社会中，人们习惯于依靠占有土地稳当地生活，而根本不想过那种碰运气、不稳定的商人生活。中世纪，经商作为一种职业最早出现于威尼斯，威尼斯培育了欧洲大陆的商业传统。

在6世纪的时候，威尼斯人就已经是水手和商人的民族。到了9世纪，威尼斯已经通过经商，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在环礁湖的小岛上炼制的盐是威尼斯有利可图的出口产品。沿亚得里亚海岸进行的沿海贸易，特别是与君士坦丁堡的贸易，使威尼斯获得了很大利润，利润率往往高达20%。威尼斯与拜占庭以及君士坦丁堡的联系从未中断，因此，威尼斯人从未丢掉商业的传统，这使他们在西欧经济史上有独特的地位。威尼斯对11世纪时开始发展起来的其他沿海城市有深刻的影响，首先是对比萨和热那亚，随后是对马赛和巴塞罗那。随着商业的发展，商人队伍也不断壮大，形成了一个阶层。有了商人阶层，商业活动逐步由海岸向大陆内地传播。

商人阶层的形成源于10世纪以后西欧人口的持续增长。约翰·麦克说：“中世纪的欧洲社会是传统的、农业的、乡村的。和这些相异的一个新阶层的出现，导致了一场社会革命。这个新阶层就是商人和手工业者。他们来自农民。他们或者是大家庭中没有继承到土地的次子们，或者是被战争或饥荒从土地上赶出来，去寻找新的生存机会的人，或者是充满冒险精神、喜欢新生活的人。”我们已经知道，西欧的财产继承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这样，随着人口的增长，非长子们被迫离开土地，去过流浪和冒险的生活。这批到处流浪的游民，要么靠修道院的施舍过活，要么在收获季节做雇工，要么当雇佣兵，有机会时，还会毫不犹豫地抢劫。毋庸置疑，第一批做生意的行家就出现在这批流浪者和冒险家之中。他们被各个港口、市场和市集所吸引，在那里他们受雇去当水手、拉纤人、装卸工和搬运夫。他们之中有一些人精力充沛，吃苦耐劳，懂得外语，熟悉各国的风俗，一旦遇到合适的机遇，就会成为新的富豪。流浪商人是中世纪时代最初的商人阶层，他们在不断流动中进行着商业活动，没有固定市场和生产场所，就像犹太人的行商方式，被称为“沾满尘土的人”。他们以集体方式出现，形成商队，经营中的风险、利益均摊。按照惯例，商品是同买同卖，利润是根据各人在合伙组织中股份的多少按比例分成。这些商人经营的是远距离的贸易，商人走得愈远，愈是有利可图，这是他们获得巨额利润的唯一方法。为此，他们必须去远方寻求货源充足的产品，随后运到该产品短缺的地方高价抛售。总之，他们已经是依赖商业为生的人，将利润看做是唯一的目标，他们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团体，身份特征开始明显，是最初的商人阶层。

摘自〔比〕亨利·皮雷纳：《中世纪的城市》，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72—73页。

商人对社会经济的影响

中世纪商业的发展，对整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产生了影响，这种影响构筑了新的意识形态：以商为本。在中世纪基督教价值观的笼罩下，人们把财富看成是维持每个社会成员在适当条件下“生存”的手段，而不把它当作目的。他们把财产的所有权看做是自己热爱上帝、热爱人类道路上遇到的一个障碍，因为它导致人们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为财产而你争我夺。著名的中世纪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就曾经指出：“甘愿贫穷是人们达到完美之爱的最重要和最基本的条件。”因此，商业活动被认为是一种邪恶的活动，商人最初也是怀着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情去经商的。他们没有土地，没有社会地位，是社会的流浪儿，只能依靠商业获得自己生存的空间。同时，他们在观念上同样受到基督教的影响，所以有一种愧疚感。他们赚到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往往都与基督教的教义吻合，以努力证明自己的财富具有正义性。“他自豪地捐献款项，建造美丽的公共建筑，开办学校或医院，为他的城市的普遍繁荣和伟大作出贡献。看到他和他的自由民同胞正在完成的事业，他会由衷地感到他们是佼佼者。”通过这样的举动，商人们在民众中获得了认可，赢得了声誉，地位得到提高。教会重新解释了他们的教条。“圣典学者承认价格与供求规律相联系，至于利息，他们会考虑放款的风险，放款人所受的损害，甚至还考虑到因放款而丧失谋利的机会，由此放宽他们教条的严峻性。”商人的灵魂中存在着不可抗拒的财富诱惑和严峻的宗教道德规范之间的冲突，一方面他们崇敬宗教道德，另一方面他们的职业使他们不断突破原有宗教道德的束缚。君主的支持和教育的世俗化又加快了商人价值观的普及。商业不再是罪恶的渊薮，而是一个社会发展的必备基础。这无疑对当时的社会意识产生了影响，为商业革命起到了解放思想的作用，为宗教改革营造了氛围，并最终导致宗教改革。

中世纪的商业发展对当时社会结构的改变产生了影响。由于教会和一般人士对商业的看法不断转变，商业和商人的地位不断提高，这样就使得以土地为基础的庄园制度发生变化。庄园制度伴随着人口流动导致了约束力的下降，孕育出引致制度变迁的因素。商人们的财富效应使先赋性的社会地位产生动摇，财富取决于人的才智和精力，而不是出身和血统，这样一个要求自致性社会地位的社会就呼之欲出了。尽管蔑视经商、轻视商人的观念直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前仍在贵族中根深蒂固，但是窘困之时的贵族不得不放下他们尊贵的身价，向商人新富豪求助。商人成为一个新的让人不可小觑的阶层，拥有让贵族们羡慕不已的财富、自由身份。农奴们只要离开乡土，来到城市便自行获得了解放。商人们实际上正在解构原有的以土地为基础的庄园制度，并在建构新的社会风俗和高效的制度安排。由于商人能给政府带来税收，政府也开始将商人置于其保护之下。政府通过维护社会治安和秩序，通过提供公共产品来赢得商人的税收回报；商人通过为政府提供税收换取稳定的制度环境和商业环境从而规避商业风险。政府和商人的合作在11世纪使社会取得巨大进步，以致有史家称：有些地区一个人可以背着满满一袋金子旅行而没有被抢劫的危险。同时，由商业习惯法演化而来的私法，亦对商人起到了保护的作用。总之，财富以其独特的魅力，正在侵蚀宁静的田园生活，并改变着社会习俗，自由和平等开始获得社会的认同，冒险和开拓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素质。

本章小结

本章主要叙述了与城市兴起相关的诸种因素，包括：农业、手工业、商业贸易。这些因素与城市的关系是一种互动的关系，他们的作用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以至于事实上无法判断哪一个更加重要。这些因素为城市的兴起和发展提供了条件、基础和空间，而城市的兴起又反过来促进了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也就是说，它们之间形成一种良性互动，这种互动最终造成西欧社会的转型，使以土地为核心的社会结构向以资本为核心的社会结构转化，使农业社会向商业社会和工业社会转化。村庄不再是人类居住的理所当然的场所，城市开始成为人们向往的居所。人类走上了城市化、工业化和现代化的道路。

进一步阅读文献

〔英〕M.M．波斯坦：《剑桥欧洲经济史》第1卷，经济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

〔英〕M.M．波斯坦：《剑桥欧洲经济史》第2卷，经济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英〕M.M．波斯坦：《剑桥欧洲经济史》第3卷，经济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

——《剑桥欧洲经济史》分为三部分，前三卷构成一部分，分别讲述了中世纪欧洲的农业生活、贸易和工业、经济组织和经济政策，探讨了什么因素决定了是欧洲而不是其他地区率先完成了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以及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不同经济领域所发生的变化。

〔德〕汉斯-维尔纳·格茨：《欧洲中世纪生活》，东方出版社2002年版。

——这部日常生活史以一种近些年发现或者说是再发现的观察历史的方式进行写作，它避开了那些大的“历史”事件，重点讲述普通人所见所闻的日常生活的小事以增强作者对过去的认识。

〔法〕埃德蒙·波尼翁：《公元1000年的欧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

——该书从各个方面详细地讲述了中世纪中期，即公元1000年前后欧洲居民的日常生活，读者可以看到被“大写的历史”修饰、删减之前的“小写的历史”，看到当时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可以尽可能了解历史本来的面貌。

〔法〕马克·布洛赫：《法国农村史》，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

——这部书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一代学者的杰作。作者为我们勾勒出中世纪以来法国农村的基本面貌，介绍了农业生产情况和庄园制度，是史学研究方面的一本开创性作品。中译本的序言是北京大学陈振汉先生作的，此篇序言对于探讨经济史研究方法论也很有裨益。

〔法〕P．布瓦松纳：《中世纪欧洲生活和劳动：五至十五世纪》，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正如作者所言，这部书描绘了劳动阶级在当时所处的地位，并分析了政治和社会制度、交换、工业和农业生产、土地拓殖、土地财富和流动财富之分配对于中世纪经济变革的作用：引起了新的劳动形式的出现，并赋予人民大众以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

思考题